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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說完他就在前面走,周榕和周炳在後面跟著,一句話沒有說,三個人一道朝著河南的方向走去了。正當他們過河南的時候,國民黨省黨部幹事李民魁帶了一位新朋友到沙面興昌洋行去找陳文雄。這位朋友是浙江人,叫做宋以廉,現在當著財政廳秘書,年紀已經三十歲了,還沒正式結過婚。他聽說陳文雄有個最小的妹妹,年紀才十九歲,長得很漂亮,還沒出嫁,就央求李民魁,一定要介紹他跟陳文雄做朋友。當下兩個人會了面,陳文雄見他身材高大,和自己相仿佛,臉孔白淨,戴著寬邊眼鏡,只是稍為發胖了一些,真算得一表儀容,心裡早有幾分高興;再一交談,就覺得他知識多,交遊廣,一口英語,雖略帶外江音,也算得漂亮流利,便十分傾心。

  他心中暗自思量:官場中有這等新式人物,真是難得。三個人閒談客套一番,就一道出來,到「十八甫」的天龍茶室飲茶。這茶室非常擁擠。顧客都是上、中流人物,依然弄得人聲嘈雜,煙霧彌漫。他們站在二樓過道上等了十幾分鐘,好容易才找到了一個那種用柚木雕花板障間隔,像火車上的座位一樣的「卡位」。李民魁要了一盅普洱茶,陳文雄要了一盅鐵觀音,宋以廉要了一盅杭菊花,又寫了幾樣鹹、甜點心,像「雞批」、蝦盒、粉果、蟹黃酥、奶油蛋盞、冰花玫瑰卷等等,又寫了一盤上湯雞茸水餃,一盤鮮菇蠔油拌面,大家一邊吃喝,一邊暢談。因為初次見面,所談都是東堤舊事,陳塘新歡之類。

  只有李民魁在臨走的時候質問陳文雄道:「怎麼你們告發共產黨,不找我們黨部,反而去找憲兵司令部?不幫襯自己人,卻幫襯外頭人?」並且說出今天「捕獲」了周金的事實。陳文雄堅決否認,說是毫不知情。李民魁自歎道:「幹黨務就是沒發達。你們團長的團長,經理的經理,科長的科長,我這老大還是個幹事,沒發達!」宋以廉湊趣道:「不要緊,你只要多害死幾個人,便可以發達的。」大家於是一笑站起來,會賬下樓去了。

  【27.夜深沉】

  自從陽曆四月半以來,何家的二少爺,那年方十五歲的何守義,不知不覺之中得了個神志不清的毛病。那病起因,除了胡杏之外,誰也不曉得。本來周家三兄弟逃走出外,陳文娣跟何守仁結婚之後,何守義就有點悶悶不樂,時常癡癡呆呆的樣子。有一天,那丫頭胡杏打外面買茶籽餅回來,剛想進門,就見何守義跟一個叫做羅吉的小同學坐在陳家門外石凳上說話。那羅吉生來身體寬橫,四肢粗短,背上拱起一塊,胸脯凹陷下去;眼睛很大,卻老是不懷好意地到處窺探。胡杏走過去一看,見他手裡拿著一張相片,是周炳、何守義、羅吉三個人合照的,對何守義說:「壞了!這周炳是共產黨。共產黨是壞人,都要殺頭的!我們跟他照過相,短不了也要殺頭!」從此以後,這位二少爺天天追著胡杏問共產黨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胡杏哪裡知道這些事兒呢?她只知道周炳是個好人。叫何守義逼得沒法兒,她就安慰他道:「表少爺,你擔心什麼呢?那共產黨是好人也說不定的。現在又沒人來抓你,你怕那個幹麼!」

  何守義把她的話告訴了媽媽,那大奶奶何胡氏一聽說胡杏把共產黨認做好人,不覺心中大怒,把胡杏往死裡毒打了一頓,又要問清楚她這話是哪裡聽來的,又要追問何守義還有些什麼書友經常來往。胡杏一面捱打,一面哭著嚎叫道:「炳哥救我呀!打死人啦!炳哥救我呀!」誰知越喊周炳,何胡氏打得越重。胡杏痛得死去活來,更不敢說,只是緊閉著嘴巴,把那羅吉恐嚇何守義的事情,半個字也不敢吐露。這樣子,何守義看見說共產黨是好人就要捱打,不免越想越糊塗,就瘋起來了。開頭還只是傻傻地坐著,不言不語,後來就變成哭笑無常,不吃飯,不睡覺了。每天一早起來,就鬧著要看報紙,說要看有沒有槍斃共產黨的新聞。看了報紙之後,就到處問人:共產黨是好人還是壞人。後來人家知道他一定要說好人,才肯罷休,就都回答說好人。

  這何胡氏當初嫁到何家,好幾年都沒孩子。後來何應元娶了十六歲的二娘何白氏,第二年就生下何守仁。到何守仁九歲上頭,大奶奶、二娘看樣子都不生養了,何應元又娶了另外一個十六歲的女子,那就是三姐何杜氏。誰知娶了三姐的第二年,大奶奶何胡氏居然養下了何家的第二位少爺何守義。論年紀他小,論地位他卻大。因為他雖是弟弟,卻是嫡出。何胡氏認為這是皇天有眼,何門積德所致,所以自小就對何守義十分慣縱偏寵,完全不給他一點教導約束。誰知何守義偏不爭氣,一向長得孱弱瘦小,臉色蒼白,加上渾身幹癩,整天露出委靡不振的樣子,急得何胡氏一個輕兒求神拜佛,訪醫問卜,可惜終不見效。自從他一瘋,大奶奶更是進香許願,乞藥請符,扶乩問亡,鎮宅禳解,最後跳茅山,做道場,什麼都來了,但是到底還看不出一點靈驗。平常遇到沒有法子的時候,就打胡杏一場出出氣,罵她胡謅什麼好人壞人。

  有一天早上,何守義玩了一個新的花樣。他拿出那張周炳、羅吉、他自己三個人的照片問大家,那上面照的是不是好人。最後問到他親生媽媽,那何胡氏一天叫他嚷鬧一百幾十回,心中煩悶不過,回話遲了一點,何守義就當場把照片撕得粉碎,一把放進嘴裡,使勁嚼著,要把它咽下去。過了一會兒,他又四處找那張照片,找不到就嚎啕大哭,沒命地叫嚷道:

  「壞了,壞了!有人把照片偷走了!要殺頭了!快給我照片哪!」

  何胡氏又打了胡杏幾個嘴巴,罵她還不趕快去找。她找不著。何家的使媽阿笑、阿蘋、阿貴一齊動手找,也沒有找著。何守義躺在地上,口吐白沫,竟昏死過去了。後來胡杏幸虧找到了另外一張照片,和原來那張一模一樣的,還有一塊玻璃底片,等他悠悠醒來,把照片給了他,才算哄過一陣,使他安靜下來。何胡氏立刻叫人拿了那玻璃底片去翻曬,準備他什麼時候哭鬧,就什麼時候給他。亂了這麼一陣之後,胡杏悄悄對何守禮講起羅吉的事情,又叮囑她千萬不能對別人講。何守禮聽了之後,由不得十分迷惑起來。她問胡杏道:「表姐,那羅吉到底是個什麼人?怎麼一下子就把哥哥嚇瘋了?」胡杏說:「誰知道他是個什麼?說是個小孩,又不像個小孩。那身體像個大冬瓜,那手腳像些大節瓜,那兩個大眼睛像兩朵綠幽幽的鬼火,怕死人!唉,跟你說有什麼用?你又沒見過那鬼火!」

  何守禮捂住耳朵說:「不要說了,不要說了。再說我都要叫他嚇瘋了。他哪裡是個人哪?分明是個妖怪!嬌怪總是要害好人,把人家弄瘋弄病的。你說,那妖怪只來過一回麼?」胡杏使鼻音否定她道:「唔,一回?十回都不止!除了頭一回之外,回回都跟你哥哥要錢。你哥哥人已經糊塗了,就把口袋裡什麼都掏出來給了他!」何守禮說:「他下次來,咱們拿掃帚拍他。人家說妖怪怕掃帚。你敢不敢?」胡杏說:「敢倒是敢。只怕你哥哥不依。好了,這些話你答應不對別人說麼?」何守禮說:「我一定不說。」胡杏說:「你敢賭咒?」何守禮當真賭了咒,胡杏才放心了。

  何家這邊的亂,也驚動了左鄰右裡。那天早上,楊志樸約了他妹夫區華來看他二姐周楊氏和二姐夫周鐵。周鐵已經上剪刀鋪子開工去了。周楊氏見他們來了,就讓在神廳坐,連忙燒水泡茶。泡好茶之後,她就陪他們坐著閒談,說:「三姨爹,舅舅,你們看國民黨盡幹些什麼好事!把咱們阿金拉去坐了牢,把阿榕和阿炳弄得不知往哪裡蹦了,如今又把何家那樣好的一位二少爺給嚇瘋了,多作孽!」楊志朴和區華問清楚是何守義瘋了,都不免歎息一番。區華想起前年自己死了的女兒區桃,就憤慨之至地說:「我還以為帝國主義和軍閥專門害咱們手作人家,哪裡曉得連大財主家裡也免不了。他們都是有錢人,也真算得自作自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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