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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當時一見冼大媽手裡提著鮮魚、牛肉、青菜,他就指指點點地說:「怎麼,發了達了,天天吃好的了,想不到你還有幾年老福享呢!」冼大媽撥開他的手,罵道:「少胡說,別招你姑姑生氣!那是給我幾個乾兒子做的飯。」馮敬義涎皮賴臉道:「好不值錢的乾兒子!你有多少乾兒子、濕兒子,我還不清楚?那是你的哪一個丈夫經手的?說是養的小漢子,倒還有個說的呢!」冼大媽生氣了,說:「你再破嘴爛舌的,看招你姑姑一頓好打!」馮敬義伸了伸舌頭,縮了縮脖子,說:「哪來這麼大的火氣?天生人,天養人。莫非有了油水,只興你一個人獨吃?你不讓我喝點菜汁兒,你瞧我給你嚷出去、不給你嚷出去?」冼大媽沒法,只得跟他說實話道:

  「乾兒子倒是真的乾兒子,只不過他們是共產黨。如今喪盡天良的官府要害他們,因此上我家裡躲幾天。你知道共產黨是跟咱窮人出冤氣,打抱不平的。你敢壞了你姑姑的事兒,你姑姑就能收拾你的狗命!這裡沒有什麼好打打敲敲的,你趁早給我滾開,井水不犯河水。」

  馮敬義見她說了真話,把頭點了幾下,表示贊成道:「這還像句正經話。我礙不著你們的事兒。可是萬一我查出他們不是共產黨,你可別怪我翻臉無情。」冼大媽說:「趁早,趁早。快挑起你那擔破籮,多賣兩隻『朱義盛』的假金耳環子是正經!」馮敬義笑了一笑,就走開了。當天中午過後,他吃了飯,挑上他那擔破籮,轉了幾條街,走到市頭上一家木屐鋪子前面,碰見了幾個生面的、可疑的人,那些人態度橫蠻,毫無禮貌地在向開木屐鋪子的老闆打聽附近有沒有生面人搬來居住。老闆想了一想,說沒有。那幾個人又向賣青菜的小販打聽,也說沒有。那幾個人再問開熟煙鋪子的老闆,也不得要領。

  後來問到了那間「華道館」,那個給人畫符拜懺的華道人卻回答道:「要麼看看市頭後面冼大媽的竹寮裡,是不是新來了幾個什麼親戚。」馮敬義一看這幾個人的扮相:黑通帽,黑眼鏡,黑縐紗短打,黑鞋黑襪,每個人的肚子上面,都隱約看得出夾帶著什麼硬邦邦的東西。不用說,這是「偵緝」了。他立刻掉頭,抄橫巷子趕回冼大媽的竹寮,打算給那幾個共產黨員通風報信。可是當他剛一轉過「吉祥果圍」,離冼大媽的竹寮還有十來丈遠的光景,他看見冼大媽那兩個年紀輕些的乾兒子正埋頭埋腦地朝家裡走,而後面那幾個黑不隆咚的傢伙也緊跟著嘻哈大笑走過來了。這正是千鈞一髮、危險萬分的時候,馮敬義雖然足智多謀,也是毫無辦法。想喊不能喊,想叫不能叫,想說不能說,想停不能停,眼看著那兩個活生生的棒小夥子自投羅網去送死,他可是一籌莫展。說實在話,他連那兩個年輕人的姓名籍貫,都還不曾知道呢。後來情急智生,他忽然從懷裡掏出一對假玉鐲子來,對走在他前面五步遠的周榕、周炳兩個人高聲喊道:

  「王大哥,王二哥,你們要買的真玉鐲子有了貨了!」

  馮敬義所以要使喚這樣大的嗓子吼叫,是要讓後面那些偵緝們聽見。果然,周家兄弟聽見的時候,那些黑傢伙也聽見了。馮敬義見他倆扭回頭,連忙向他們使了一個眼色,急急忙忙低聲說:「隨我來,冼大媽有話說!」周榕和周炳剛才那一扭回頭,也發現了那幾個黑傢伙,知道出了事情,就跟隨馮敬義閃在路旁,蹲下來,和他假意看鐲子,論價。等那些偵緝走過去了,馮敬義才低聲告訴他們道:

  「那些是偵緝。快逃走吧!」

  兩兄弟異口同聲地說:「屋裡還有我大哥呢!」

  馮敬義生氣了,罵道:「混賬!快走!逃出去之後,找人搭救他!這時候婆婆媽媽算哪一經?難道你們要死在一塊兒?」周榕、周炳低聲向老人家道過謝,又回頭望了冼大媽的竹寮一眼,才淌著眼淚,慌慌忙忙地抄橫巷子逃到渡口,先坐渡船過河南,再從大基頭坐船過省城,一直奔向四牌樓師古巷他們舅舅楊志朴、老表楊承輝的家裡。楊承輝沒在家。楊志樸正在客廳裡睡午覺。他們叫醒了他,把剛才發生的事情對他說了一遍,求他想法子救大哥的性命。楊志樸眯起眼睛,鼓起那方形的腮幫,豎起那滿嘴的鬍鬚,愁容滿面地聽完了他們的話,緊接著問道:「按這麼說,你們都加入了共產黨了?」

  他們兩個都回答說沒有,舅舅又說:「沒有加入就不要再加入了。黨派的事情我看得多了。龍濟光、陸榮廷、岑春煊、莫榮新、陳炯明、孫中山、胡漢民、汪精衛,如今又多一個蔣介石,像走馬燈一樣,看都沒看清楚就過去了。什麼黨,什麼派,看來看去不是差不多?這幾年來,除了省港罷工是反對異族侵淩,還有點道理,其餘的我都不贊成。你打倒段祺瑞,換上張作霖又如何?你打倒張作霖,換上蔣介石又怎樣?我看南征也好,北伐也好,這樣打法只是苦了老百姓,沒有一點意思!」

  周炳不做聲,周榕輕輕地說:「當時沒有料到蔣介石是這樣一個人。」楊志樸說:「是呀。流氓政客,都是見利忘義的。北伐才到了長江,就拿自己人開刀了。你們就是些傻子!跟我二姐一模一樣!跟你媽媽一模一樣!上回省港大罷工,你們死了個區桃;這回北伐,你們又得賠上個周金。人家是成者為王,你們是敗者為寇,你們撈到了一點什麼?我看政治這個東西,再沒有什麼是非可說的了。誰能把天下搞太平了,誰就是好皇帝。什麼黨派,哪一個不污七八糟?」周炳聽到這裡,覺著很不耐煩,那股楞勁就沖上來了,說:

  「不,不是這樣的。共產黨要解放全世界的無產者,共產黨的理想是遠大的,神聖的!」

  楊志樸只顧自己穿衣服,懶得去跟周炳兩個辯論。穿好衣服之後,他告訴他兩個外甥,在河南同福西街,他跟人合夥開的那個「濟群」生草藥鋪有地方住。他們只要說明是他的外甥,因為身體有病,要到那兒靜養,小心不要出門,就可以了。周榕還不明白濟群藥鋪是個什麼地方,老在嘀咕著,周炳說:「就是郭掌櫃那裡嘛,我給他當過夥計的嘛,冤我偷他的錢的嘛!一轉眼都七年了!」周榕這才想起來,重複說道:「是呀,是呀,是呀……」臨走的時候,楊大夫又加上一句道:「我看你們現在不是共產黨,將來不免還要變成共產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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