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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楊志樸笑著指正那皮鞋匠道:「妹夫你又來了!人家說軍閥,是指的段祺瑞、張作霖、吳佩孚、孫傳芳那些人,你怎麼把蔣介石也叫做軍閥呢?人家不興這麼說的!」周楊氏接上說:「我也不管他是蔣介磚還是蔣介石,誰害了咱,誰就是軍閥!還不止是軍閥呢,還是鬼閥呢!」那中醫生說:「二姐這麼說,情理上也通。」區華一面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銀角子來,放在茶几上,一面說:「二姐說的話,總是通情理的。我說的話,總不通情理。你就會護著你二姐!算了,不跟你扯這些鹹屄淡菜了。二姐,說不定這幾天你們等錢使,你三妹叫我給你送五塊錢來,你先胡亂湊個零數使著吧。」

  楊志樸說:「別信他的鬼話。三妹一定是叫他拿十塊錢來的,他倒打起一半『斧頭』了!」說完,他自己也掏出一卷用紙包得好好的,像一根香腸一般的銀角子來,加上說:「二姐,我也先送來十塊。」周楊氏說:「三把手剩下他爹一把手,難是難。不過目前還不大使什麼錢,你們收著再說吧!」後來,他們又談起找門路給周金說人情的事兒。一翻開這個題目,大家的話兒就不多了。皮鞋匠瞪著兩眼出神。中醫生結結巴巴地說:「二姐呀,你的臉皮太薄了,你不拽住大姐,死活要她出個主意,那怎麼行?陳家的局面大,認識的人多,眼看著三個姨甥不管怎的!剩下我們這幾個人,連個衙門的門房都沒巴結得上呀!」周楊氏還是有氣無力地說:

  「大姐那邊,我一天還沒說上十萬八千回?阿泉也跟文雄說得差點兒沒翻了臉!陳家的老的、小的,只是個一退六二五,說他們做買賣的人素來不結交官府,推得乾乾淨淨!想不到當共產黨比那些偷摸拐騙,忤逆亂倫,還會討人嫌!唉,老大只好由他去了,聽菩薩做主吧!只是老二、老三那兩隻小猴子又不曉得竄到哪裡去了,叫人牽腸掛肚的,又不寄封平安信回來!」

  說到老二跟老三,楊志朴和區華才重新活躍起來。他們互相使了個眼色,扁了下嘴,點了點頭,才由楊志樸開口道:「二姐,你又來了。他們如今是在逃的犯人,他們怎麼給你寫信呢?一寫信,別人倒知道他們的行蹤了。那是萬萬使不得的!不過我們今天來,是要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周楊氏一聽,臉皮登時就鬆開了,追問道:「誰的好消息?是老大的?是老二、老三的?」區華說:「是老二、老三的。我們知道了他們的下落。」周楊氏站起來,朝區華走過去,嘴裡說:「菩薩保佑!你這就帶我去看看他們!」

  區華把眼睛望著楊志樸,她又朝她弟弟走過去。楊志樸的臉色嚴肅起來了,說:「二姐,你別急。我這就告訴你。他們住在河南我那間生草藥鋪的後進房子裡,就是原先阿炳在那裡當過幾天夥計的地方。我關照那合夥的掌櫃,說是我的外甥,在那裡養病,包管萬無一失。可是他倆說了,第一,除了你跟二姐夫之外,誰也不要告訴。連阿泉都不用說。第二,你們都不要去看他們,只怕人多走動,惹起外界疑心。現在,我跟妹夫都不去的,我們只讓阿蘇一個人上生草藥鋪走動。她天天到河南的工廠去做工,別人不會疑心。」周楊氏努著嘴抱怨道:「這是什麼王法?親娘不能去看親兒子?」區華幫嘴說:「不是不叫你去看。怕你去看了,要連累他們。」兩個人好生費勁說了半天,才把周楊氏說通了,包了幾件衣服,又包了一紮荔枝,要他們帶給周榕和周炳。

  當天下午,區蘇就把衣服和荔枝給周榕和周炳捎了去。這兩兄弟每天只盼望區蘇給他們帶報紙、書籍和什麼好消息來,今天卻帶來了母親的心意,更加喜歡得說不出來。當下三個人把一紮荔枝吃光了,說笑了半天,周炳還唱起他自己最心愛的歌子來。這一天,他兩弟兄過了一個高興的、兩個多月以來不曾有過那麼高興的下午。但是快樂的時光總是容易過去的。不久就黃昏,吃了晚飯,又不久就黑下來了。他們的住處是在生草藥鋪後進一個橫院子裡。這小院子有一明一暗兩間南屋,他們就住在套間裡,平時掌櫃也好,夥計也好,掌櫃的家小也好,都不到這橫院子裡來,非常寂寞。到了晚上,周榕和周炳商量道:「今天吃了媽媽送來的荔枝,我的心裡到現在還不平靜。我們這樣住著,和外界都隔絕了,這不是個辦法。我如今心癢癢的,腳癢癢的,就想出去走動走動,找些人打聽一下情況。你說怎麼樣?」

  周炳也覺著該出去走動走動,他認為最好讓他去,危險性比較小些。後來拗不過,還是周榕去了。周榕去了之後,他滅了電燈,準備睡覺,但是翻來覆去睡不著。他望望窗外,只見天空黑洞洞的,看不見星光,也沒有一點月影。他歎了一口氣,坐起來,也沒開燈,就走出外間。外間是一個小廳堂,桌上堆的,牆上掛的,全是一包一包的藥材。他站了一會兒,端了一張竹椅,走到院子外面坐下來,輕輕地自言自語道:

  「婷,婷,婷!你聽見我叫你麼?」

  沒有什麼可以疑心是回答的聲音。周圍像昨天一樣,像前天一樣,老是那麼靜悄悄的,好像什麼東西都約好了,都埋伏起來了,準備在他冷不防的時候,就全都會跳出來做對他不利的事情一般。他茫然地四面望了一望,即使在黑暗中,他都認得出來,還是那些熟悉的小花盆,小花盆裡面還是那些熟悉的、叫做「金線吊芙蓉」的藥草。但是在他的對面不遠,那珠江北岸的廣州城,如今正在過著怎樣的生活呢,他卻一點都看不出來了。這時候,他說不出來有多麼想念他的表妹陳文婷。

  他想起好幾年前,陳文婷勸他讀書的時候,那種熱情和嬌氣;陳文婷給他錢,他不要,就把錢摔在地上,那種驕橫和任性;陳文婷摹仿哥哥姐姐們的追逐、愛戀,和為了崇高的理想而發出的盟誓。他又想起前年舊曆除夕,陳文婷和他一齊賣懶玩耍;舊曆人日,大家一齊出小北門外遊逛,陳文婷怎樣和別人爭論慪氣;往後,陳文婷怎麼對工作積極起來,他們一道演出《雨過天青》,彼此都深深地陷在愛情之中。他還想起去年他跟省港罷工工人運輸大隊北伐出發之前,陳文婷怎樣著急地要肯定他們的愛情;他回到廣州,被學校開除之後,陳文婷怎麼鼓勵他,同情他,替他奔走;後來,陳文婷怎樣妒忌胡杏的姐姐胡柳,怎樣表示愛情是專制和自私的;又後來,他怎樣給陳文婷寫絕交信,陳文婷怎樣哀求他收回成命等等……這一切都是那麼天真和幼稚,想起來仿佛有點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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