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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陳萬利一眼望見陳文婕的案頭有一封信,就拿起來看,看不清楚。想摸眼鏡,卻沒有帶在身上。他就著檯燈翻來覆去地辨認了一會兒,知道是周炳寫來的,就連信封一道揣在口袋裡,回二樓自己的房間去了。他把信看完之後,想不出什麼對策。想找他兒子商量,問周泉,卻說陳文雄沒回來。他沒辦法,又帶了信去找二姑爺何守仁去。何守仁看了信,把信封也顛來倒去地仔細看過了。兩個人商量了整個鐘頭,除了嚴密防止陳文婷和他見面接觸之外,竟也想不出別的辦法。

  第二天一早,這位萬利進出口公司總經理連早點都不吃,就出了門。他沒有回公司,卻坐了人力車,一直朝憲兵司令部偵緝課長貫英的辦公室走去。他把周炳的來信,周家三兄弟平日的行為舉動,周榕和陳文娣、陳文娣和何守仁的關係都詳細說了一遍。貫課長雖然只有三十多歲年紀,但是辦事卻很老練。他一聽情形,就知道這個案子不會構成什麼聳人聽聞的案件。但是他十分尊重陳萬利這個人,因此他裝成很留心的樣子在聽著,勤快地做著筆記。

  他十分仔細地問三家巷的全部居民的情形,又問了周、陳、何三家人的全部親戚朋友的情形,就說:「陳老伯,這件事交給我辦吧。區區微勞,不足掛齒。我也十分痛恨共產黨。我的先父就是去年在曲江鄉下遇難的。共產黨煽動了農民,搞得簡直是人間地獄!你早上多半在哪裡喝茶?玉醪春還是惠如樓?我一定趨前領教。」陳萬利把周炳的來信交了給他,又千拜託、萬拜託,才辭別出來。他想這貫課長的相貌雖有點不正,但是人卻有熱腸,好相與,很覺滿意。他坐上人力車,才走了幾步,就看見了何守仁在人行道上迎面走來。他垂著腦袋走,沒看見陳萬利,好像心事重重的樣子,看樣子也是上憲兵司令部去的。陳萬利自言自語道:「他又上那兒幹什麼呢?那不是好人去的地方。唉!」但是人力車一下子就拉過去了。

  何守仁果然是去找偵緝課長貫英的。他掏出自己的名片,在那上面寫了「公事謁見」四個字,請傳達給他遞進去。那個偵緝課長先把剛才和陳萬利的談話記錄翻看了一會兒,將何守仁和陳、周兩家的關係弄清楚了,然後板著臉孔在辦公室裡和他會面。何守仁一進去就用公事口吻說:「貫課長,我來報告一件跟您的職務有關的事情。」貫英冷冷地回答道:「歡迎,歡迎。請何科長坐下談吧。不論跟小弟的職務有關還是無關,我都歡迎。」於是何守仁就開如講他所發現的幾個「共產黨員」的行蹤的問題。他一面講,一百用眼睛去打量那個偵緝課長。貫英一面聽,一面也用眼睛去打量何守仁。有時四隻眼睛碰在一處,彼此互相盯著,長久都不移動。貫英在心裡罵道:「好個無恥的烏龜!」何守仁也在心裡罵道:「十足涼血的王八!」

  後來兩個人又用相對一笑岔開,何守仁這才繼續往下講。他已經發現這位偵緝課長對他很不尊重,對他所講的話好像根本沒有用耳朵去聽,然而還是勉強把話講完了,並且加上判斷說:「照這樣看來,這些共產黨員一定是躲在芳村一帶的什麼地方。」貫英拍手笑道:「何科長真內行!」隨即把周炳那封原信從卷宗夾裡面拿出來,擺在何守仁的面前,說:「這上面所蓋的郵戳就可以證明這一點。」何守仁很不高興地說:「貫課長,既然你得到了原信,那麼,一切你都十分了然了。你為什麼不早說呢?」貫英搖頭笑道:「不,你所講的話很有價值。我只知道這周炳和你的小姨子很要好,我也知道那周榕和你是同學,又是換帖的好朋友,但是這些人是否共產黨員,我卻沒有任何證據。你知道,我們是憑證據辦事的。」他一面講,拿眼睛望著別處。那眼睛不停地眨,腦袋不停地擺動,好像是一種毛病。何守仁說:

  「怎麼不是共產黨員?不是共產黨員為什麼要逃走?」

  「那倒也不能這麼說。」貫英又眨兩個眼睛,擺動幾下腦袋,說:「有些人因為害怕,就逃了。還有些人嚇瘋了的。都不是共產黨員。」

  何守仁堅持己見道:「我相信他們是共產黨員。」

  貫英用一種比冷笑更令人難堪的聲音哼哈一陣,說:「如果他們真是共產黨員,那麼,你的鄰居,你的小姨子的情人,你的換帖的同學,都要這樣了!」他用手在脖子上比了一比,加上說:「當然,閣下是有功勞的。閣下這樣做,是大義滅親。遇著好的上司,往往因此擢升,也是常有的事。」何守仁感到一種難以忍受的侮辱,他的尖削的臉唰地一下紅起來了。但是他不甘示弱,因此仍然裝出一副正人君子的超然面孔說:「貫課長,我想這個地方雖然是個憲兵司令部,也是個講真理和正義的地方。我到這裡來,是被一個普通公民的正義感所驅使。這一點,仁兄該是明白的。」

  貫英搓著兩手,用一種十分猙獰的無賴神氣笑著說:「真理和正義,好極了。我們都是為它而活著。我們的同志可真不少呢!」隨後他打開他辦公桌的一個抽屜,拿出一本捐款簿子,上面寫著「雄心社社員樂捐芳名」九個字,遞給何守仁看,又加上說:「我們這個雄心社,每個人都有一顆消滅共產黨的雄心。我們認為這就是真理和正義。但是我們絕不向外募捐的。現在那些招搖撞騙,假公濟私的玩意兒太多了。我們只收社員自己的捐款。你如果有心,你也可以入社。我們將來,彼此也有個幫助。」何守仁打開捐簿一看,有捐一百元的,有捐三百元的,也有捐五百元的,名字都不認得。但是不管怎樣,看見這捐款簿子,何守仁是安下心來了。他登時恢復了鎮靜的神態,看來真是又矜持,又老成。他用輕蔑的眼光把那貫課長橫掃了一眼:覺著這個人如今五官局促,嘴角下彎,頂發禿落,醜陋異常。於是他拿起筆來,在簿子上寫了一百元的捐款,並且慷慨地說:

  「貫課長,凡是合乎真理和正義的事情,兄弟總是樂於追隨的!」

  事情就這樣結束了。何守仁告辭之後,貫英一面收起捐款簿子,一面鄙屑地咒駡道:「真沒見過這樣的吝嗇鬼!收買三個朋友的性命,才使一百塊錢!說人心不古,就是人心不古。」

  這天早上,約莫當何守仁和貫英初次會面,彼此躬著腰說客套話的時候,周家三兄弟的乾娘冼大媽正從市頭上買菜回家。她正在路上走著,不料橫巷子裡撞出來一個遊手好閒的老年人,把她纏住了。這個人叫做馮敬義,年紀約莫六十歲,單身一人,並無親戚子女,也在市頭外面搭了個茅寮居住,離冼大媽的竹寮只有五、六丈遠的光景。他應了個名兒是做收買破爛的生意,實地裡他的活動範圍要廣泛得多,可以說是什麼都幹,並不嚴格的。他的真本事是把不值錢的東西改造成為值錢的東西,好像把銅做的東西改造成為金子做的東西,把破了、斷了、缺了、穿了的東西改造成為完整無缺的東西等等;遇著有他合意的東西,別人又不太在意的時候,順手帶走件把子,也是有的。他頂愛開玩笑,更加愛開冼大媽的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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