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歐陽山 > 三家巷 | 上頁 下頁
六〇


  李民天提醒大家道:「不管怎麼說,兄弟鬩牆,只能說是民族的災難。咱們有什麼感到特別快活的理由呢?」於是陳文雄、李民魁和李民天、楊承輝這兩位大學生,四張嘴對吵起來。新娘和新郎今天保持著超然物外的幸福的態度。周泉和陳文婷想起周榕和周炳,覺著很痛苦,老耷拉著腦袋。陳文英和陳文婕總想找機會加入一方,可是那機會總沒碰著。一會兒,新郎和新娘站起來道歉,要到外面去敬酒,爭論才暫時中斷了。陳文婕就趁著這個機會,向陳文英提出一個疑問道:「大姐,按照基督教的教義,是提倡慈愛和平,反對兇殘殺戮的,對麼?」陳文英望了她一眼,慈和地笑著說:「三妹,你又是一位大學生。不錯,我們是崇尚仁慈的。但是對於魔鬼,有什麼仁慈可說呢?」陳文婷抗聲道:「無論如何,我不能贊成把任何一個共產黨員都看成魔鬼!這是不公平的。」周泉咬著嘴唇,扭歪著那蒼白的瘦削的臉孔,自始至終,一言不發……

  二更過了,酒正喝到熱鬧處。何家的小小姐,年方十歲的何守禮瞌睡了,由那十三歲的丫頭胡杏伴送著,步行回家。一出西園門口,何守禮倒不瞌睡了。她問胡杏道:「剛才那肥豬一樣的人是誰?他光望著我爸爸笑,又一個勁兒地打恭作揖,那嘴巴咧開,像吃了屎的一樣!」胡杏說:「你連他都不認得?他是你爹的管賬,叫何不周。在鄉下,他的威風可大呢!說起來,他還是你爹的叔叔,是你的叔公。在我們家裡,大家管他叫二叔公,都說光他那一身膘,就足夠二百斤重!」何守禮說:「算了。誰願意倒黴,要這麼個二叔公!」

  過了一會兒,她倆走進竇富巷口,她又問胡杏道:「杏姐,告訴我,今天陳家二組和我大哥吃喜酒,你不覺得奇怪麼?」胡杏說:「我不覺得奇怪。」何守禮說:「別哄我。她不是早就嫁給周家二哥的麼?怎麼忽然間又嫁給我大哥?」胡杏承認道:「要按這麼說,那倒是有點奇怪了!不過這樣的事情,咱們是弄不清的。你知道那些大人心裡面盡想什麼?」何守禮說:「為什麼周家今天光來了個姐姐,幾個哥哥都不來呢?他們是不是跟我大哥慪氣啦?」胡杏說:「不,不是慪氣。周炳他三兄弟早就逃走了。」何守禮說:「為什麼要逃走?他們是壞人麼?」

  胡杏不想往下說了,就只推說不知道。何守禮哪裡肯依,就苦苦糾纏著要她講。她們回到家,洗了澡,何守禮的媽媽、那三姐何杜氏還沒回家,胡杏就伺候她回到那第三進的北房,要她先睡。她怎麼說也不答應,一定要胡杏給她分辨那周家三兄弟是好人、是壞人。胡杏叫她逼得沒法,只得說了實話道:「依我看,他們都是好人!」何守禮又追問道:「好人為什麼要逃走?」胡杏說:「那我可當真不曉得了。敢情是有壞人要害他們咯!你快睡吧……再不睡,我又要捱揍了!」何守禮不得要領,只好帶著那個疑團睡下了。

  何守禮睡著之後,胡杏又悄悄地跑到周媽那邊去,替她擦桌、椅、板凳、茶几、杌子。自從周家三兄弟離家出走之後,胡杏一抽得出空,就上周媽家裡去,陪她做針黹,陪她談閑天,有時也替她打水,破柴,掃地,倒痰罐;有時還替她洗衣服,擦桌、椅。周楊氏也很喜歡她,疼愛她,總愛買點香、脆好吃的東西,像鹹脆花生、蠔油蠶豆、雞蛋卷子、南乳崩砂之類,放在茶食櫃子時,見了她,就塞給她吃——一面看著她吃,一面自己淌眼淚。慢慢地她倆就像兩母女一樣,相依為命,一天不見,心裡就犯嘀咕。

  那天晚上,擦桌、椅擦到神樓底,胡杏看見區桃那張畫像,還隨便放在書桌上,沒收藏好。她知道這是周炳心愛的東西,就有心替他收藏起來。她跟周媽商量了好半天,沒個合適處。後來她看見神廳裡、牆壁上掛著一個玻璃鏡框,鏡框裡嵌著一張全家福的照片,覺得合適,就把那鏡框除了下來,撬開底板,把區桃的畫像打橫墊在照片後面,放了進去。周楊氏坐在一旁,看著她裝上底板,釘上釘子,重新掛在牆上,還是那幅全家福照片,誰也猜不出有一張畫像在底下——這幾下手腳做得那麼輕巧,那麼敏捷,那麼細心,那麼妥帖,不由得周媽不想起當年的美人兒區桃來。胡杏收好畫像,擦完桌、椅,又從井裡打起一桶涼水,提到巷子當中去,澆在那棵白蘭樹的樹根上面,一面澆、一面說:

  「要澆才行,要澆才行。別把它旱壞了——他要罵人!」

  周楊氏看著,一面頻頻點頭,一面想:「這孩子的心有頭髮絲那麼細!她多有腸肚!她對阿炳多麼好!」

  【26.假玉鐲子】

  有一天晚上,陳文婕和陳文婷正在三樓書房裡溫習功課。陳文婷忽然把鉛筆扔在練習本子上,長歎一聲說:「唉,到底咱們這樣念書有什麼意思?三姐,說真的,我對那些考試啦,升班啦,連一點興趣都提不起來了。我只想離開學校,遠走高飛,飛到新疆、蒙古那些荒漠地帶,一萬里尋不上一個人,讓我孤孤獨獨地生活下去。」陳文婕在燈下仰起那高聳的、平靜的顴骨,淡淡地問道:「你怎麼會這樣想的?你以為咱們離開了廣州,也可以生活下去麼?我也是不想念書的,不過我跟你的傻心眼兒不一樣。我只是想去做生意,辦工廠,不愛弄這文科!」

  陳文婷把周炳寄給她的信從口袋裡掏出來,遞給她姐姐看。等陳文婕看完了,她就問:「三姐,你瞧他約我今天晚上跟他會面,我去呢,還是不去?」陳文婕沒有回答去不去,只是說:「按道理,阿炳的確算得上一個英俊雄偉的青年,不過就是粗野一些,呆笨一些,恐怕他不肯走正路。」陳文婷反問道:「不走正路又有什麼不好?」

  正說著,陳萬利無聲無息地走了進來。他在完全不受歡迎的氣氛下面坐了下來。也不管人家正在溫習功課,就打開了話匣子道:「清黨以後,你們該看得清楚了。蔣介石是有本事的。他算得上一個史無前例的怪物。你們想一想,我從前說的話,就沒有一句錯。你們的二姐,她算是想通了。你們看她如今多麼快活自在!比起去年,哼!如今是體面的丈夫有了,家也有了,幸福也有了。做父母的總是希望兒女能夠這樣才好。」陳文婕還沒有做聲,陳文婷就笑起來道:

  「還說體面呢,站起來不到民天哥哥肩膀高!」

  把她姐姐也逗的忍不住笑了。陳萬利說:「你們笑什麼?人不可以貌相,海不可以鬥量!你二姐夫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周家那幾位表少爺,你們看得見的:不用說了。就是楊承輝、李民天那些毛孩子,跟著共產黨哇哇叫,這回清黨算僥倖,再不回頭,也沒有什麼好看的。李民魁就常常罵他堂兄弟不學好。什麼時候我看見你們舅舅,我也要把阿輝的事情對他好好說一說。年輕人渾不曉得什麼叫做危險!」陳文婕告饒道:「好了,爸爸,不要多說了,老談這些幹麼呢?」陳文婷不服氣地說:「到底清黨對誰有好處?大頭李一說起來就唾沫橫飛,也沒有見他升了一官半職!」

  陳萬利露出十分生氣,又把氣忍住了的樣子說:「阿婷,你年紀輕,什麼東西也還不明白。這樣的話,在家裡說說不要緊,要拿到外面去亂嚷,你准能惹禍。清黨對誰好?對我們好。對我好,對你媽好,對你哥哥好,對你姐姐、姐夫們好,對你們自己也好!」陳文婷伶牙俐齒地接上說:「對帝國主義也好!」陳萬利氣得沒辦法,就笑了,說:「世界上哪裡有什麼帝國主義?都是人家瞎編的。就算有,大家和了不就算了麼?一定要惹得人家軍艦開炮,那才算數?」陳文婕、陳文婷不想和他多說,就陸續回房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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