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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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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此之後,他們就躲藏在這芳村冼大媽的竹寮裡。白天,看看書,看看報,下下棋,喝喝酒。晚上,周金和周榕就出去活動,經常搞到深夜才回來。他們把周炳留在家裡,不讓他出去,他只好整夜整夜地跟著冼大媽東拉西扯,聊天過日子。冼大媽聽得多了,也就慢慢明白。後來,她不單給她這幾個乾兒子買東西,洗衣服,也逐漸給他們送信,傳消息,和他們的朋友都相熱了。有一天,冼大媽從區蘇那裡帶回來一個口信,說陳文娣要在五月四日那一天跟何守仁結婚,周炳叫她千萬莫把這個消息告訴周榕,又把陳文娣和他二哥的關係,陳文婷和自己的交情一五一十都對冼大媽說了,希望從她那裡得到一點支持和安慰。但是冼大媽吐了一口唾沫說:「呸!我守寡二十多年還沒嫁,他男人還活著倒嫁了。這樣人家的姑娘有什麼好希罕的?你那個表妹,依我說,萬萬要不得!」 這真是把周炳弄得心亂如麻。他本來悄悄寫下一封信,準備寄給陳文婷,約她到西堤「大新公司」會一會面,聽見冼大媽這麼一說,又不寄了。時局一天比一天壞。那些傳說廣州就要暴動的消息看來總不能證實。說海、陸豐農民已經暴動起來,已經奪取了縣城,並且已經成立了人民政府,又不知是真是假。「就算是真的吧,海、陸豐離廣州多遠哪,」他想道,「什麼時候才能來到廣州呢?」可是那些討厭的消息卻一天比一天多。不是說某某人被槍斃了,就說是某某人失蹤了,某某人逃走了。 周炳看得出來,他大哥跟二哥的臉色一天比一天難看,一天比一天沉重,後來簡直整天整夜地躺著,既不看書、下棋,也不出去活動,最後連吃飯都吃不下去了。他問他們,他們什麼也不說;他要出去看看,他們又不允許。這一下,把周炳急得實在按捺不住了。他左思右想,越想越不得開交。最後,他把寫給陳文婷的那封信拿給大哥、二哥看。周榕看了,只是平靜地說:「照目前的情況來看,她不會跟你見面的。」周金卻暴躁如雷地跳起來罵道:「給她寫信?約她見面?你想想看,她家有的是買辦、奸細、賣國賊、忘恩負義之徒,哪裡有過一個好人!」周炳覺著無話可說,把信又收了起來。 到了五月四日那天早上,時局更加緊張,情況更加危險,周金、周榕都出去了,剩下周炳一個人在家,再也沉不住氣。他先拿出區桃的小照片看了那麼一個鐘頭,然後珍重地把那小照片放進表袋裡,覺著渾身都不自在。他走到竹寮大門旁邊,大門從裡邊閂著。他從門縫裡朝外邊窺探,看見外面那一片菜地上,如今正種著黃瓜,瓜蔓纏在竹架上,正拚命地往上攀。上面是熱烈的太陽,是廣闊的天空,是自由自在的春風,——那春風,掠過瓜棚,把一股清香,微帶苦味兒的清香從門縫裡吹進來,聞得人心清肺潤,十分舒服。他不由得自言自語道: 「光明的前途,幸福的預感,緊張的生活,——毀了!東園,南關,西門,三家巷,許多的好朋友,最心愛、最心愛的舞臺,——沒了!我自己把自己拴在這竹寮裡,唉,孤獨呵!苦悶呵!寂寞無聊呵!我如果像那一片雲,那一隻相思鳥,那一隻小蝴蝶,出去飛一下,多好!」但是他又立刻回答自己道:「不行,不行,哥哥們不叫出去!」於是他只好拿起周金的生切煙包來,卷了一根很粗的煙來抽。他不會抽煙,嗆得很厲害,可是他等嗆完了,又使勁再抽。 過了一會兒,他的全身筋肉都跳動不停,他實在熬不住了,於是又自言自語道:「這十幾二十天沒有得到我的消息,不知道她會多麼難過!究竟把我當做活著呢,還是死了呢?留著呢,還是跑了呢?不知道她多少晚上失眠,流了多少眼淚,咬碎了幾個繡花枕頭!我能夠這麼忍心,連字條兒都不捎個給她麼?陳家沒有一個好人,何家也沒有一個好人,但是陳文婷、何守禮、胡杏這些,究竟是一些例外! 陳文雄的心腸是毒辣的,陳文娣的心腸也是毒辣的,——她今天晚上就另有新歡了,出賣自己的靈魂了。陳文婷可不一樣呀!她在家庭裡面也是孤獨的,苦悶的,寂寞無聊的。一定是這樣!我怎麼能夠殘忍到這般田地,把她甩開不管,讓她孤立無援,痛苦難堪,抱怨天下男子無情無義呢!」這樣子,他偷偷在信封上貼了郵票,打開竹寮的大門,走上街去,把那封寫好了、壓下來的信給陳文婷寄去了。 五月四日那天晚上,何家為了何守仁和陳文娣舉行婚禮,在有名的西園酒家大排筵席。到的客人之中,有何應元的朋友和同僚,有何守仁的同學和同事,有陳萬利和陳文雄的同業,也有陳文娣的同行,再加上何、陳兩俯的親戚世交,簡直是古語所謂冠蓋雲集,洋洋大觀,比陳文雄跟周泉結婚時候,那氣派和排場,又勝一籌。這些賀客,有坐汽車來的,有坐轎子來的,有坐包車來的;有穿長衫馬褂的,有穿西裝革履的,有穿中山裝、學生裝的;堂客有穿旗袍的,有穿長裙的,有穿西服的,有穿大襟衫、長褲的,也有穿學生衫裙的;有說廣東話的,有說外江話的,有說英國話的,還有說法國話的。簡直把個「西園」酒家裝扮得五光十色,燕囀鶯啼。 客人都安好座位之後,宴會就開始,一時燕窩、魚翅、鴨掌、鳳肝大盤大碗地捧上來,猜枚飲酒,笑語嬌嗔,十分快活。在一個單獨的小廳裡,新婚夫婦何守仁和陳文娣,陪著陳文雄、李民魁、李民天、楊承輝、陳文英、周泉、陳文婕、陳文婷做一桌。這陳文英大姐是最受歡迎的人物之一。她是剛從她丈夫張子豪的駐地上海歸寧回來,昨天才到家的。張子豪最近升了團長,她也就成了團長夫人。她做了祈禱之後,才開始吃菜,一面吃,一面給大家講上海的風光,大家聽得津津有味兒,都羡慕那十裡洋場,豪華富麗。陳文雄溫文爾雅地問他大姐道:「上海的清黨辦得好不好?把共產黨捏得乾淨不乾淨?」陳文英說:「誰愛管你們這些魔鬼的事情?我倒是聽過你姐夫說,上海的清黨是清得最乾淨的,比用瀉鹽清的還要清,說是連一個都沒有留下了!」 「連一個都沒有留下?」陳文雄很有禮貌地挺起腰杆問,又自己回答:「子豪未免太自豪了!我承認上海人是欺軟怕硬的,共党分子尤其如此。大姐夫有兵權在手,事情自然好辦。可是,難道說租界也能進去麼?」陳文英含糊不清地說:「這個,我就不知道了。」陳文雄又指著楊承輝說笑話道:「大姐,還有好笑的呢。不久之前,咱們這位表少爺還大叫共產黨萬歲,哪裡知道連一歲都沒有,就完了。」大姐跟李民魁哈哈笑了兩聲,其餘的都沒笑,楊承輝風度翩翩地微笑道: 「大表哥,請允許我說一句不知進退的話,你未免太樂觀了。共產黨怎麼就算完了呢?」 李民魁插嘴道:「就算你還數得出一兩個,什麼大不了的氣候是沒有的了。這叫做天下事大定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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