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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六


  何守仁突然振作起來,說:「成什麼屁功!人家香港那方面理都不理。幾十萬人坐著吃了這麼一年多,如今到處流浪,無工可做,無家可歸。這樣的成功不是天下少有?」周榕雖然是個慢性子,這時候也有點著急了,結結巴巴地反駁道:「香港本來願意談判,準備屈服了的。就是咱們家裡有內奸,在政治上拆了台,動手壓迫共產黨,敵人才反悔了的!罷工工人就是餓著肚子,也不屈服,這是愛國氣節,不是成功是什麼東西呢?」楊承輝快嘴快舌接上說:「難道個個人都要像大表哥那樣當了經理,罷工才算勝利麼?」周炳也立刻接上說道:「正相反!那只能算是沒有氣節,只能算是恥辱!奇恥大辱!」

  陳文雄用手在矮茶几上拍了一下,說:「這是什麼話!我允許人家反駁我的意見,但是不允許人家侵犯我的人格!」說完就站了起來。李民天高聲叫嚷道:「大家冷靜點,大家冷靜點!不要離開了紳士風度!」但是那「外國紳士」的忍耐像是已經到了盡頭,也不再講什麼風度不風度,一言不發,噔、噔、噔地上樓去了。跟著楊承輝、周榕、周炳一走,李民天坐不安穩,也走了。周泉氣得把腳一頓,也上樓去了。客廳裡只剩下何守仁和陳家三姊妹,還有就是那九杯芬芳馥鬱,還沒有人嘗過的白蘭地酒。何守仁用兩個手指拈起酒杯,喝了一杯,又喝了一杯,一面咂著舌頭,一面說:「味道真不錯。嗐,幹麼這年頭大家的肝火都這麼旺盛呀!大家和和氣氣坐下來喝酒不好麼?」陳文婕說:「是呀。其實也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大事。就是大家都不冷靜。」陳文婷說:「話也不能這樣講。看來不是他們之間的事,是社會外頭的事兒。」說完,兩個人也相跟著上樓去。何守仁看見陳文娣呆呆地坐在沙發椅上不動,就細心熨帖地走上前,抓住她一隻手說:

  「娣,你看見了,一場在客廳裡發生的階級鬥爭!」

  陳文娣點頭同意道:「沒有什麼可以懷疑的了。改變這種狀況的癡心妄想全都完蛋了。悲劇的結局已經拉開前幕了。但是,我憎恨我自己軟弱,我憎恨我自己沒有勇氣。」何守仁用一種服從的、彎腰的姿勢說:「如果你認為憂愁於你無損,就再等一個時候也好。」但是陳文娣突然衝動起來,鼓起那棕紅的兩頰,豎起左眼皮上那個小疤,寬厚的嘴唇發抖地說:「不,不!我立刻就和他說清楚!我馬上就跟他離開!你去把他叫來,我就在這裡和他談判!」何守仁拿起了一杯酒,又給陳文娣遞了一杯,兩家碰了碰,都一口喝幹了,然後何守仁才轉身走出客廳,過周家那邊去。一會兒,周榕就在客廳門口出現了。他聽說是陳文娣叫他,又看見差來叫他的人是何守仁,就變得非常謹慎和拘束,站在客廳門口,沒有立刻進去。

  陳文娣示意他進去,並且請他坐下,然後用一種生硬得可笑的神態跟語氣提出了問題道:「我考慮了很久。我很抱歉。我們的性情,我們的習慣,我們的政治信仰,我們的人生理想,我們的社會處境,都是合不來的。與其勉強維持這種不合法的、不愉快的、不健康的,不充實的,不美麗的關係,——讓理智之神來替我們主宰一切吧:我們不如乾脆分手,離開了好,省得雙方痛苦。」說完,她就扭歪了臉。周榕仔細地把她從頭到腳看了一遍,又把她座位的周圍看了一遍,就向她彎低了腰,好像鞠躬的樣子,說:「好。我尊重你的意見。我完全同意。」說完就走了出去。談判就這樣結束了。談判結束得這麼安靜、平穩、融洽、確實,大大出乎陳文娣意料之外。周榕已經走了很久了,她才像是突然驚醒了似的,四圍張望了一下,自己問自己道:

  「這是怎麼回事兒?剛才發生過什麼事情啦?」

  那天整整一個後晌,周榕只是關起房間的趟門睡覺。周媽留胡柳、胡樹兩個孩子吃晚飯,他也不出來吃。吃過晚飯,周炳陪他兩個去看電影,一路解答了他倆所提出的、數不清的疑難問題。這些疑難問題是每個鄉下孩子對城市生活都會提出來的,從電燈為什麼會亮,電影為什麼會動,一直到汽車為什麼會走。晚上,因為何家沒有地方住,這兩姐弟就借周家的地方住一宿。胡柳住了周泉原來的房間。胡樹和周炳同房,睡在周金的床上。已經睡下了,燈都滅了,胡樹還只顧問周炳道:

  「你們和陳家是親戚,又對了兩頭親家,為什麼他家那麼有錢,你家那麼窮?」

  周炳笑起來道:「你不是個傻子?皇帝也有三門窮親戚呀!親戚是天生的,窮富是後來變得,你有什麼辦法?你們跟何家也是親家,為什麼他家那麼有錢,你家那麼窮?」胡樹說:「不。她雖然是我們的二姑,可是很疏的,不是很親的。她有她的親兄弟、親姊妹,那就都是有錢的了。我們鄉下跟城裡不一樣,窮家跟富戶不對親家!」周炳糊裡糊塗地應著他道:「是咯,睡吧。」胡樹靜了一會兒不做聲,好像是睡著了,可是忽然又叫起周炳的名字來道:「炳哥,炳哥,你們這裡一家人一個姓,我們鄉下跟城裡又不一樣,我們鄉下只有兩個姓,你不姓胡,就得姓何,沒有別的法子。」

  他這麼說,把周炳逗樂了。周炳在黑暗中插嘴道:「為什麼?你姓周不行呀!」胡樹爭辯道:「行?就不行!你別打岔。你知道什麼!我們鄉下有個人叫做何不周,倒是真的,可他還是姓何呀。大家都說,姓胡的再有錢,也比不上姓何的;姓何的再有錢,也比不上何不周!他是給我二姑爹管賬的。年紀看來差不多,他還是我二姑爹的叔叔呢。你記得他麼?」周炳好一陣子沒吭氣,後來打了一個呵欠,說:「哦,不是那二叔公麼?不是那肥豬麼?怎麼記不得!快睡吧!」

  誰知過了幾分鐘,胡樹又叫周炳道:「炳哥,炳哥,你睡著了?我這又想起來一樁事兒,很要緊的事兒。我們鄉下有一件事跟你們城裡是一個樣兒的:沒錢的人總比有錢的人來得善,好相與。」周炳半睡不醒地回答道:「這是什麼要緊的事兒?明天再說,睡吧!」和他們隔一個小天井的周榕的房間,本來也是滅了燈,黑魆魆的,這時忽然聽見周榕的聲音插嘴道:「講得滿有趣兒,讓他講完嘛,你急著睡幹什麼!昨天晚上沒有睡覺麼?」這邊神樓底的周炳跟胡樹大笑起來了,後邊二房裡一直沒做聲的胡柳姐姐也大笑起來了。

  第二天一早,胡柳就來和周炳告別。她淌著眼淚,求周炳多多教導她妹子,多多扶持她妹子,說她妹子身子從小就弱,怕受不了過分的熬煎。周炳覺著沒有別的話說,就都一一答應下來。隨後她用感激的眼光默默地望了他一陣子,就跟胡樹去向周媽告別。她千道謝、萬道謝,感謝她時常照顧胡杏,又感謝她留飯和留宿,說了一會話兒,才去何家,辭別大奶奶何胡氏、二娘何白氏、三姐何杜氏三位主婦,又和胡杏對著哭了一陣,回家去了。

  客人走了之後,周炳又找著何守禮,要她多多留心幫助胡杏,有什麼事情,就趕快告訴她母親三姐,要不然就來告訴他。何守禮也就一一答應了。從昨天中午胡杏帶她姐姐哥哥二人進周家的時候起,陳文婷就特別注意這兩個陌生的客人。她是站在三樓東北角書房的窗下,偶然發現了他們的。以後,她就在這書房和三樓北後房她自己的房間,居高臨下地朝巷子裡和周家的天井裡窺探,好歹也把胡柳和胡樹的活動情形,看了個幾成。這兩姐弟走了之後,她接著就下樓,走到周家門口,把周炳叫了出來,兩個人坐在枇杷樹下面說話。陳文婷忽然沒頭沒腦、氣勢洶洶地問道:

  「阿炳,昨天你和那眼睛長長的黑炭頭睡了一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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