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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周炳受著這樣猛烈的衝擊,不免震動了一下。他一聽就明白「那眼睛長長的黑炭頭」是指胡柳而言,於是十分生氣地回答道:「你瘋了。怎麼說出這種話來?」陳文婷說:「你才瘋,我一點也不瘋!三更半夜,你不是滅了燈和她說話?你笑,她也笑,那狂,那浪,叫誰聽得下去!」周炳說:「快不要這樣。這對咱倆有什麼好處?」陳文婷說:「我就是要這樣的。你愛我,就得服從我。你愛我,整個就得屬￿我所有。你愛我,你就應該只對我一個人表示忠誠!」

  周炳覺著不是受到寵愛,而是受到侮辱。他哂笑地說:「你還說不瘋?你是想把一根繩索,一頭套住我的脖子,一頭系在你的裙帶上,把我牽著到處走不是?你把我渾身上下看一看,我像那種裙邊狗麼?」陳文婷說:「好呀,不拴住你,盡你跟人去逛街,上館子,半夜回來,黑嗎咕咚地笑!」周炳搖頭歎息道:「你這不是愛情,是專制。我要對你也這樣,你受得了?」

  陳文婷把頭一抬,非常驕傲地說:「我不怕!我就是要對你專制!愛情是粗暴的,野蠻的,是無可理喻的,是絕對自私的!難道愛情不是專制,還是德謨克拉西?」她這裡所說的「德謨克拉西」,是民主的意思。周炳斜斜地瞅了她一眼,覺著她小時候是身材苗條的,現在變得又矮又圓了,在這又矮又圓的身軀中間,散發出某種獸性的東西,也是她從前所沒有的。因此,他只是毫無意義地順口說道:

  「唔,是的。德謨克拉西!咱們回學校上課去吧。」

  中午放學回來,周炳就聽見姐姐周泉在和媽媽談陳文娣決定要和周榕離婚,周榕自己也同意了的事情。她們就坐在神廳,敞著大門談,對誰都不避諱。周炳聽著,覺著這場悲劇是註定要發生的了,誰也不能挽回的了。他很傷心,就走回神樓底,對著區桃的畫像低聲說道:

  「一萬年都是咱倆好!你瞧,那都能算愛情!」

  吃過中飯,他不想回學校,就跑到第一公園去,在那觀音大士的雕像前面坐了一個多時辰。他翻來覆去地想道:「完了,完了。周家跟陳家的關係算是完了。就是忍耐力再強的人,這回也不能忍耐下去了。陳家的人盡是卑污齷齪的,簡直沒有一個好人!如果我不站出來表示一下我的深惡痛絕,我還算什麼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我怎麼對得起純潔忠耿的區桃表姐?」隨後他就離開第一公園,在廣州市的街道上毫無目的地閒蕩了一個多鐘頭,到太陽偏了西才回家。回到家,他拿出紙筆,就給陳文婷寫信道:

  婷妹如晤:

  從今天起,我宣佈跟你們陳家的人絕交了!此刻我的心中情緒沸騰,痛苦萬狀,不是語言文字所能形容。多少年來,我看到你們陳家的人那種種言論行為,盡是卑鄙惡劣,令人髮指!最近發生的一連串事實,更是黑白顛倒,無義無情!我在感情上和理智上,都不願和你們保持親戚、朋友、同學、鄰居的關係,特鄭重宣佈如上。

  盼你珍重!

  下面簽了名字,寫了「民國十五年雙十節後一日」的日期,他就把信封了口,在信封上寫了「陳文婷君親啟」六個字,下面寫了「內詳」兩個字,從陳家的矮鐵門投了進去。把這一切事情做完了,他覺著心安理得,就告訴媽媽不回家吃晚飯,上南關去找清道工人陶華、印刷工人關傑、蒸粉工人馬有、手車修理工人丘照一道上裁縫工人邵煜鋪子裡喝酒去。他一邊喝酒,一邊把他給陳文婷寫信絕交的事情告訴他們,大家都認為他做得挺對。

  晚上回家,陳文婷已經坐在神廳等他。周楊氏陪著她閒談,見周炳回來,就悄悄回房去了。這裡陳文婷也不說別的,直接就談起那封信的事兒。她用動人憐憫的聲調說:「咱倆都不是小孩子了,咱倆都快要走進社會——做人處世了,你怎麼還只管任性胡來呢!想想看,給我寫那麼一封信,還不如把我殺了得好!我有什麼罪過?我堅決跟著你革命,你叫我做什麼,我就做什麼,我不過乞求你那一點多餘的愛!我是無辜的!就是我家裡的人不好,跟我有什麼相干?你怎麼不分一點青、紅、皂、白?」周炳只管耷拉著腦袋,不做聲。禁不住陳文婷再三哀求,他終於心軟下來了。他長長歎了一口氣道:

  「你真是一個奇怪的動物,一個叫人猜不透的姑娘!你明明看見是火,卻一定要撲下去!看來,你跟他們到底是有些分別的。不過,你可曾想過:你這樣做,會給你帶來多少、多少的痛苦,痛苦,痛苦?」

  陳文婷站了起來,她動都不動地站著,也不說話。她那雪白的大襟衫、長褲子在昏暗的電燈光下顯得非常聖潔,像第一公園裡的觀音大士一樣。

  【25.血腥的春天】

  半年之後的一個春雨之夜。周家三兄弟都在神樓底裡呆著。周金躺在自己的床上,周榕躺在周炳的床上,周炳坐在寫字臺子前面,拿鉛筆輕輕敲著桌面。憂鬱和沉悶籠罩著人間,無聲的春雨跟著緩緩的涼風從窗戶飄進來,院子外面久不久一滴、一答,一滴、一答地響著,和周炳的鉛筆敲打聲互相應和。這時候,周榕失業已經半年多了,離婚也半年多了。周金因為前兩天聽說上海的總工會叫蔣介石查封了,工人糾察隊叫國民黨軍隊繳械了,上海的血腥屠殺開始了,就趕回省城來,一直忙著沒回石井兵工廠去。周炳雖然恢復了學籍,仍然在高中一年級念書,但是跟學校總是貌合神離,對功課根本提不起一點興趣。這天晚上一吃過晚飯,他們就是這樣躺的躺,坐的坐,到現在還沒有人開過腔說話。抽了數不清的生切煙之後,周金到底開口了:

  「辛亥革命沒有成功,是因為出了個袁世凱。這回國民革命眼看著要成功了,卻又出了個蔣介石。工人階級的命運好苦呵!」

  周榕接上說:「是呀!可咱們該怎麼辦呢?這兩年來,我一直就沒鬧清楚。為什麼我們對國民黨那樣好,他們對我們總是那樣壞!我們吃小份兒,他們吃大份兒。可是我們過的心驚肉跳,他們倒是大不咧咧地滿不在乎。現在對工人,對共產黨員,對革命的青年男女,又是這個樣子!這論交情,論道義,論天理,論良心,都是說不過去的!」

  周金把床板拍了一下說:「可不就是咱們把那姓蔣的慣壞了!他要雨就雨,要風就風!去年三月二十日中山艦的事情能放他過去,什麼事情再不放他過去!你瞧著他還要當總統、皇帝呢!你能奈他什麼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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