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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當真不是冤家不對頭!我這也是由不了自己。你該記得:我是怎樣崇拜你哥哥跟何守仁他們來著!那時候,我以為他們是憂國憂民,有志氣、有熱血的『五四』青年;我以為他們能夠捨己為人,堅持真理,替窮人謀幸福,替區桃表姐報仇雪恨。但是我上當了,我受了欺騙了,我叫他們一腳踢開了!我所崇拜過的人物竟然卑鄙無恥。忘記了區桃表姐的深仇大恨,忘記了千千萬萬的罷工工友,去投降了萬惡的敵人!

  你叫我難過不難過!」

  陳文婷無可奈何,捂住臉說:

  「算了,算了。他們是他們。我們是我們。往後再別提了!我的心都叫你磨碎了!不管怎麼說,我總是愛你的。只要你知道這一點就行了!」

  【24.   十月十日,罷工委員會正式宣佈了對香港的封鎖已經取消。震動世界的省港大罷工進入了善後工作的階段。下午,陳文雄從茶館裡喝了茶回家。他踏著輕快的步子,吹著英國名曲《甜蜜的家》的口哨,走進了客廳。一看見楊承輝和李民天一人一個口琴,坐在那裡對吹,他就說:「哈羅,年輕人,別吹了。你們的調子已經過時了。聽見罷工委員會解散的消息沒有?」楊承輝說:「只聽說結束,沒聽說解散。」陳文雄抖了抖他那件又窄又長的白色外衣,說:「結束——解散,半斤——八兩。我早幾個月就看出這個下場了,你們都不信!」那兩個年輕人不理他,又吹起口琴來。他對他們擺手道:「好了,好了,別吹了。我今天要在這裡宣佈一個更加驚人的消息!承輝,你去把何守仁、周榕、周炳叫來;小天,你上去把文娣、文婕、文婷、周泉她們幾個請下來。人一到齊我就宣佈,快去!」兩個年輕人把口琴放在口袋裡,就走出了客廳。

  那一天,三家巷多了兩個從農村來的客人,一個十八歲的姑娘和一個十六歲的少年。他們是胡杏的大姐和大哥,一個叫胡柳,一個叫胡樹,當天一早從南海縣震南村步行四十裡路來省城看他們的妹妹,還挑了兩盒香蕉、柿子、糯米、白菜幹之類的禮物來送給他們的二姑和二姑爹。何守義的親生母親大奶奶何胡氏款待了這一雙侄男侄女,讓他們跟阿笑、阿蘋、阿貴、胡杏一道吃了中飯。吃過飯,胡杏把他們帶回下房,看看旁邊沒人,就抱著她大姐胡柳哭起來。胡柳也哭,胡樹也哭。大家都不敢哭出聲來,只是咬緊牙齒,嗚嗚咽咽、淒淒切切地哭。哭了半個時辰,胡杏才訴起在何家受盡虐待、欺負的苦楚來。又說了半個時辰,胡柳聽著只是搖頭。後來胡柳怕主人家見怪,就攔住她道:「好了,別盡說這些了,說些好玩兒的吧。說些省城的見識吧!……」

  於是胡杏又告訴她哥哥跟姐姐省城的許多新樣事情,把那兩個鄉下人聽得直眨眼。她又帶他們到何家各處看了一遍。在客廳裡,胡樹坐在地上,對他大姐說:「人家說震南村有一半是咱二姑爹的,怪不得他家這麼有錢。他這裡的地比咱們的床還要乾淨多了呢!」胡柳敲了他一記腦殼說:「少多嘴!」後來,胡杏又帶他們出門外去看那棵白蘭花,並且介紹道:「這是咱們那高大的周炳哥哥種的,我也幫了手。他說種這棵樹是紀念一個姐姐。那個姐姐死了,是個美人兒。你看咱這哥哥傻不傻?」

  胡柳一聽見周炳的名字,臉就羞得通紅,她強作鎮定地說:「那總是他好情意。他怎麼樣,還是小時候那麼俊,那麼好玩麼?他幫你麼?」胡杏說:「對!他比小時更漂亮,更和氣。人家說他越發傻了,倒長得有屋簷那麼高。他的媽媽叫周媽,這兩個人哪,我敢賭咒,是全省城最好的兩個人!」說完,她又帶他們去看周媽。

  這時候,周炳因為何守仁替他說情,已經恢復了學籍,正在念高中一年級了。不過,他自己並不知道是誰說的情。他只知道他二哥周榕替他奔走,給他學費,此外全不知道。至於這裡面還有陳文娣的一份活動,還有何守仁的交換條件,他更加想不到了。這天因為是星期日,整天沒有課,閑在家裡。他和周媽一道接待了這幾位小客人。儘管胡柳小時候跟周炳很熟,整天笑、罵、打、鬧,哥哥前、哥哥後的,如今過了五、六年,大了,就矜持起來,只是低著頭,紅著臉,不和周炳多說話。楊承輝來叫的時候,他們大家都在周媽的後房裡談得正好,只有周榕跟著楊家表兄弟走過陳家客廳這邊來。

  陳家姑嫂們都下來了,又等了半天,何守仁才穿著條子彩色綢睡衣,腳上套著繡花拖鞋,睡眼惺忪地走進來。陳文雄用莊重的、緩慢的、拖長的聲音對那四男四女宣佈道:「剛才英國領事館接到上海方面的特急電報,證實咱們國民革命軍今天早上克復武昌!有消息說,是葉挺部隊首先進的城!」一時之間,四座沉寂。後來忽然爆發了一陣呵呵哇哇的歡呼聲。喊聲剛一低下去,周榕大聲說:「這多有意思!今天正是十五年前武昌起義的日子呵!」大家的歡呼聲又飛騰起來。陳文雄上樓去,把他父親喝剩的半瓶正斧頭牌白蘭地酒拿了下來,在茶櫃裡拿出了九個高腳小玻璃杯,每人斟了小半杯。陳文雄首先舉起杯子邀請道:

  「乾杯。中國國民黨萬歲!」

  楊承輝少年氣盛,又不知進退,也唰地一聲直挺挺站了起來邀請道:

  「乾杯。表哥,讓我加一句:中國共產黨萬歲!」

  大家都愕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不知怎麼辦。姑嫂們更加擔心,又不好做聲。陳文雄冷笑著說:「怎麼啦,你!在我的家裡喊起共產黨萬歲來啦?」楊承輝毫不相讓地抗聲說:

  「不,我沒有想到在你家裡。我想我是在中國的土地上。」

  陳文雄放下酒杯,走到楊承輝跟前說:「老表,你是不是共產黨員?」楊承輝說:「我自然不是。可是我相信北伐的勝利,是共產黨喚起民眾的功勞。」陳文雄說:「那麼你鹹蘿蔔、淡操心幹麼?你不會讓那些真正的共產黨員操心去?」何守仁打了一個呵欠,懶洋洋接上說:「天下奇聞!從總司令到一名下等兵,都沒有一個共產黨員,北伐的勝利忽然變成了共產黨的功勞!所以我看西山會議派還是有眼光的。國、共就是應該分家!不只軍隊是如此,黨部、機關、學校,到處都是如此。」

  李民天不願意再沉默下去了,他覺著他應該出來主持公道,雖然陳文婕用眼光示意企圖阻攔他,他也不管了。他說:「我看還是聯合在一起比分開好。合則勢大,分則勢孤。帝國主義和北洋軍閥不是仍然很強大麼?」阿文雄立刻接上說:「外國人不一定都反對咱們。就是反對,他也不一定敢動。至於軍閥,那是強弩之末了。照這樣打下去,三個月可以打到北京,說不定可以打到瀋陽。誰要走誰就走吧。我們自己可以幹得了。」李民天公正地搖頭道:

  「這樣更加不漂亮。快勝利了,快享福了,倒把別人一腳踢開。千秋萬世之後,後來的人會說什麼話?何況這聯合又是孫總理的遺教,誰敢反對?總之大家有份兒,二一添作五,不也就得了麼?」他說這番話,把陳文雄、何守仁兩人,說得一時無言可答。趁著這個機會,周榕也心平氣和地開言道:「光看這個省港大罷工,就知道共產黨做出了多麼大的貢獻。民眾熱情澎湃,敵人喪魂失魄,這貢獻還不大呀!」看來這番話又是鐵案如山,誰也駁不倒的。客廳裡又是一陣沉默。正在這個時候,周炳走了進來。他看見大家的臉都像燒焦了的鍋巴一樣,不說,不笑,又不動,就感到了好像沒處容身似的,隨便在一個角落裡悄悄坐下。不久,就聽見陳文雄沒頭沒腦地說了這麼一句他萬萬料想不到的話:

  「省港大罷工?算了吧。那是一個徹底的失敗!」「不!」周炳立刻跳起來反駁道,「省港大罷工是一個偉大的成功!」

  陳文雄堅持道:「是失敗!」

  周炳也堅持道:「是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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