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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喝完酒之後,陳家這邊的主客都到前面的客廳裡喝茶,吃荔枝,閒談。李民天跟著陳文婕上了三樓,走進那專供小姐們使用的書房裡。這是三樓東北角上的一個前廳,寬敞幽雅,顯得比樓下的客廳還要鬆動。李民天坐不定,一會兒走到北窗前,望著周家的小院落,一會兒走到東窗前,望著官塘街的昏暗的夜景,望著官塘街以東那一片房屋的靜悄悄的屋頂和曬臺,不住地搓手,擦汗,好像他準備飛出去似的。陳文婕看見,覺著奇怪,就問他道:「民天,你的精神為什麼這樣不安靜?」李民天走到她的跟前,竭力壓抑著自己,說:「是呀,婕。我對北伐十分興奮。看樣子,咱們的教育權、海關權,都要收回了。那不平等條約,那治外法權,那數不清的苦難和恥辱,都要一掃而光了。你不覺得激動麼?」陳文婕閉了一閉眼睛,說:「容易激動的人也容易消沉。你的高興不會太早了一點了麼?現在北伐才剛剛出師,還沒打一次仗,還沒有克復一個城池,你怎麼看得到那麼遠?」

  李民天不願意在這美好的時刻提出不同的意見,就順著她道:「是呀,這是我的短處。如果真的一帆風順,打到北京,到那陣子,或許我反而很平靜了。我現在衝動得不得了。我簡直想到:在這樣的時代裡,咱們為什麼還躲在學校裡念書?這念書還能有什麼意義?」陳文婕用溫柔的祈求的眼光望著他,似笑非笑地說:「天哥,你該好好地聽一聽學界和商界的輿論。他們都嘲笑呢。都說北伐、北伐,聽膩了呢。大部分人預言這是蔣總司令的一場春夢。百分之九十的人都說:只怕有去無還!」李民天忍不住說了一句:「這北伐也不是他姓蔣的一個人的事情。」陳文婕立刻接上說:「好了,好了。咱們既不南征,也不北伐。咱們哪兒也不去。咱們有科學救國的偉大理想。咱們要手拉著手,為這個理想做許多事情。對不對?打令!」這末了兩個字,是英國話「愛人」的意思。照那時候上流社會的習慣,是只能用英國話說的。說到「打令」。李民天就沒話說了。

  周炳和陳文婷走出門外,在枇杷樹下的長石凳上坐下來。他們之間也發生了激烈的爭論。陳文婷認為北伐是全國國民的事情,共產黨和國民黨的作用是一樣的,沒有區別。周炳認為共產黨是真正革命的,國民黨的革命是不徹底的,每一個人都該站在共產黨這一邊,做個徹底的革命者。經過很長時間的唇舌之後,陳文婷是屈服了。她瞪著她那疲倦了的圓眼睛說:「炳哥,你這樣好口才,我辯得你贏?只怕汪精衛也辯你不過呢!現在我們承認了,我們應該站在共產黨這一邊。也就是說,應該站在你這一邊!」周炳說:「別說傻話,小婷!我不是共產黨。你既是站在共產黨這一邊,你就應該好好地工作。罷工委員會那裡,不要去一天,不去一天。我走了之後,你應該把遊藝部我那份工作頂下來。」陳文婷低著頭想了很久,才說:「替你的工作倒容易。可是學校開課怎麼辦?我……唉,我……」說著說著又哭了起來。

  周炳抓著她一隻手,輕輕地拍著,撫摸著道:「為什麼要這樣?快別這樣!有什麼話不好講!」陳文婷忽然倒在他的懷抱裡,嗚嗚咽咽地說:「是呀,你明天就走了。咱們這樣就離開,怎麼行呢?你一點也不瞭解我!不管我對你怎麼好,你對我總是冷冰冰的!你對別人就不是這樣。枉費我對你一片心機,枉費我積極工作,到頭來有什麼代價!」

  周炳抱著她,輕輕吻了她一下。她問道:「你是真心的麼?」周炳說:「是真心的。」她又問道:「你不後悔麼?」周炳又說:「我不後悔。」陳文婷就不做聲了。這一秒鐘以前,她想像這一段不平凡的談話,不知道會引起多麼大的激動的熱情,雙方不知道會說出多少如癡如醉的瘋話,甚至不知道要經過多少酸、甜、苦、辣的曲折,但是如今一下子就說完了,過去了,過去得風平浪靜,連一點波濤都沒有——她該怎麼辦呢?她想起她二姐陳文娣和周榕的婚事所發生的許多糾葛,就反而沒了主意了。過了一會兒,她才說:

  「炳哥,你要真愛我,你就不要去北什麼伐!」「怎麼?」周炳這時候忽然激動起來,大聲吆喝道,「你這話從哪裡說起?」

  陳文婷說:「我看你值不得,大姐夫去北伐,可以升官發財,他會升團長、旅長、師長、軍長。你去挑子彈、抬傷兵、運糧食,就算北伐成功了,又與你何干?還不要說兵凶戰危,有生命的危險了!」

  周炳放開了她的手,歎口氣道:「嗐,你說的不是沒有道理,可是我心裡面著實想去。去了,——我就會快活!我能夠跟那些罷工工人一起玩,一起樂,一起吃,一起睡,我能夠爬上很高的山,渡過很寬的河,走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走到長沙、武漢、鄭州、北京去……唉,那多有意思!」

  陳文婷說:「這我知道。你的樣子雖然長得漂亮,你的神經卻不健全!要不,人家怎麼會說你是戇大,管你叫癡人和傻子?你那樣玩,那樣走,我看你就能過一輩子?你不替自己想一想,也不替我想一想,咱們兩個怎麼了局?」

  周炳說:「依你看呢?」

  陳文婷說:「依我看,你應該好好地把高中念完。將來最好能念大學。否則念完了高中,熬了個小小的出身,也對付著可以組織個甜蜜的小家庭……」

  周炳失望地說:「哦,這就沒有辦法了!我自己沒有錢念書,又不願意拿你哥哥的錢念書。從前,拿他的錢不過是恥辱。如今,拿他的錢就成為工賊了!」

  陳文婷驚呼起來道:「炳哥!」

  周炳說:「他自然是工賊!不單他,連何守仁、李民魁都是工賊!省港罷工還沒有取得勝利,英國帝國主義還沒有投降,死難同胞的冤仇還沒有伸雪,他們就退出了罷工委員會,這不是工賊是什麼?尤其是你的哥哥,唉,——我的姐夫,他污辱了罷工工人的代表的神聖稱號,他破壞了罷工工人的團結,他挑撥了省、港兩地工人的仇恨,如今,他正在運動沙面的罷工工人復工,他正在踩著死難同胞的鮮血去向洋老闆獻媚,——想一想吧,他豈只是工賊?他豈只是奸細?他已經是反革命分子了!……好呀,周炳拿了這樣的錢,去熬一個小小的出身,——多有意思!我曾經受過他們的欺騙,我曾經崇拜過他們,我曾經對他們存過癡心妄想,現在不了,現在,我只是痛恨他們!」

  在日常生活當中,周炳是和平而謙遜的,——照陳文婷看來,好像有人踢他一腳,他都不會生氣。她從來沒看見他這麼慷慨激昂,深惡痛絕地說過話。她想起《雨過天青》裡面《罵買辦》那場戲,那時候的周炳就有那麼一股在她看來是冷酷、苛刻的勁兒。不過《雨過天青》是一齣戲,這會兒,他在罵著一個真人,這個人就是她的親哥哥——想到這裡,儘管天氣十分悶熱,她仿佛從心裡哆嗦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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