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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八


  楊承輝見他們越講越不成話,就用拐肘碰了碰李民天,然後對張子豪說:「表姐夫,想不到你們孫文主義學會的英雄豪傑,卻跑到荔枝灣來反對共產黨!該玩兒的時候就玩兒吧。如果真是一個黨、一個主義,人們挑選哪個黨、哪個主義,還是很難說的呢!」張子豪叫這年輕人搶白了幾句,心中老大的不高興,但又不好怎樣,便只是用鼻子冷笑一聲作罷,表示不予深究的意思。

  到了下午,太陽落到屋脊後面去了的時候,周炳才精神飽滿地回到三家巷裡。他不知從哪裡搞來了一棵白蘭花的樹苗,有三尺來高,上面是綠葉婆娑,下面樹頭還帶著泥土,用幹禾草紮得好好的。他把那棵樹苗斜斜地靠在枇杷樹下那張長石凳旁邊,又不敢碰著它的枝葉,自己脫去白斜布學生裝,只穿著一件白色運動背心,坐在旁邊,對著它發呆。一會兒,他自己對自己說:「怎麼辦呢?怎麼辦呢?要是叫我拿一塊生鐵燒紅了,打出一棵這樣的白蘭花來,我還好辦得多!可是這是一棵活的白蘭花!白蘭花呀,叫我拿你怎麼辦?」

  正想著,胡杏拿著一個馬口鐵畚箕出大街外面倒垃圾,回頭順便走過來看看。她用手珍重地逗了一逗那棵樹苗,說:「好壯的小苗兒!」周炳不怎麼在意地瞅了她一眼,沒說話。這時候的胡杏,又和三個月前給他敬酒的胡杏不一樣了。三個月前,她還是一個肮髒頑皮的小孩子,這時候,她忽然長高了許多,整齊了許多,長條條的好身材,一頭烏黑黑的頭髮,一張淺棕色、微微帶黑的蓮子臉兒,雖然才不過十二歲,已經有了幾分成人的模樣。她笑著,又沒敢放膽笑。她那淺棕色的眼睛望著周炳,好像兩粒燃燒的火炭。後來她說:

  「炳哥,你要種樹呀?」

  周炳點點頭說:「是呀,我要種樹。」

  她又說:「那你還不種?」

  周炳說:「對,我這就種。」

  胡杏笑著,不肯走開,還笑得比剛才放肆。周炳覺著她是看穿了自己不會種樹了,就說:「小杏,你在家裡種過地麼?我在你們村子裡給何五爺放牛的時候,你年紀還太小,後來就不知道了。」她沒有說話,只用鼻音甜甜地、短促地唔了一聲。周炳說:「好極了。你給我幫個忙怎麼樣?」胡杏一面點頭,一面說:「行。可這個時令種樹,不准能活。」周炳說:「那有什麼法子?我專門挑的這個日子!可是,你看咱們把它種在哪達好呢?這兒成不成?」他說著,用手指一指他座位旁邊的草地。胡杏搖頭道:「不成!哪有把白蘭花栽在枇杷樹下面的?慢說有東西把它蓋住了,長不成;要是真的長大了,你看它不把你的枇杷樹撐壞了!這玩藝兒,你知道它長的有多高!」

  後來商量來商量去,就定下了在周家和陳家交界的地方。她還說:「和枇杷樹還是離得太近了。不過也沒法子。再往南,又要碰著那盞電燈了。」一定下來就動手。一動手,就顯出了她的非常的才能、熱心和熟練。她一下子就把鐵鏟、剪刀、鐵桶都尋了出來,又立刻動手刨了一個約莫一尺見方的坑,倒了一桶井水進去,等水滲完了,才鋪上碎土,把白蘭花樹頭輕輕放了進去,又用剪刀剪斷了包紮的乾草,就連那些草節兒一道用土填緊。她簡直把這當做一樁最要緊的事兒,全心全意在幹,汗水流過那微微帶黑的臉,沁透了那退了色的黑布衫。她真是裡手。那靈巧的動作,那準確的手勢,那渾身的勁兒,把周炳看得都給迷住了。他像個呆子一樣,叫一樁,做一樁,也不過是提一桶水,揀揀碎石子罷了。栽完之後,周炳蹲下去,在樹苗的周圍拍成了一圈隆起的土棱子。胡杏就笑他道:「你弄這個幹什麼?正經尋幾根籬竹來,四面插一插,免得人碰它要緊!」

  周炳果然尋了十來根籬竹來插上了,又對那棵小小的白蘭花低聲說話道:「但願你綠葉長青!」這會兒胡杏又變成個頑皮的孩子了。她歪著頭,眯起一隻眼睛說:「你和它說話幹什麼?它難道是個人?」周炳嚴肅起來道:「誰說不是?她是一個人。她離開這個世界一年了。可是她一定還活著。你看這棵白蘭花就知道。花活著,她就活著。不會錯的。」胡杏裝出懂事的樣子在深思著,想了一會兒,就恍然大悟地說:「是了,是了,我知道了。你說的誰?你說的桃姐,是麼?」周炳說:「就是她。今天是她的忌日。自從她離開了這個世界,她把我的幸福也帶走了。留下給我的只有這麼一點孤獨,煩悶。」胡杏不理解地說:「她死了,你不另外找個人?」周炳搖搖頭說:「哪裡有她那樣好的人?」胡杏說:「在咱們這三家巷裡,還找不出像她那樣的人?」周炳說:「不要說三家巷,就是全世界,也找不出像她那樣的人呢!」胡杏抿了抿嘴說:「唔?不信,不信!」說完就走開,拿起鐵畚箕回家去了。

  他們在下面種白蘭樹,沒想到陳文婷在三樓北邊的陽臺上坐著,把他們看得清清楚楚。她想:周炳這個人真有一股子癡心傻氣,很像《紅樓夢》裡面的賈寶玉,怪不得大家都愛他。後來她聽周炳說全世界都找不出區桃那樣的人,心裡很生氣,自言自語起來:「區桃頂多算個晴雯,有什麼了不起!就是不算晴雯,算個黛玉,又值得什麼?反正你算不上寶釵。寶釵的角色,該著我來演!」這時候,下面的人都走光了,她忽然覺著很臊,臉全紅了,又自己罵自己道:「啐!好不知羞!你想他想瘋了!」罵完,趕快回自己房間躲起來。從這天起,周炳每天早晚不消說要給白蘭花澆水,有時還對著那棵小樹呆呆地看上半天。果然是胡杏的好把式,那棵白蘭花慢慢地發芽出葉,種活了。

  七月的一天晚上,陳家和周家都舉行了家宴,為出征的男兒餞行。陳家出征的是大姑爺張子豪,周家出征的是老三周炳。北伐了。張子豪這時候已經升做營長,周炳也參加了省港罷工工人組成的運輸大隊,這一兩天就要出發了。在陳家這邊吃飯的有陳萬利,陳楊氏,張子豪,陳文英,陳文雄,陳文娣,陳文婕,李民魁,李民天,何守仁十個人。在周家這邊吃飯的,有周鐵,周楊氏,周金,周榕,周泉,周炳,區蘇,楊志朴,楊承輝兩父子,加上陳文婷,她自己一定要在這邊吃,一共也是十個人。

  陳家這邊電燈明亮,電扇皇皇,吃的都是燕窩、魚翅、鮮菇、竹生之類清甜鮮美的東西。周家這邊大叫大嚷,熱鬧不拘,吃的都是大盤大碗,大魚大肉。一邊是談笑風生,一邊是猜枚痛飲,各得其樂。喝到一半,陳文英舉起杯子對張子豪說:「來,我也來跟你喝一杯。打仗不是好玩的事兒……你又是不知進退的人,……又沒人在你身邊,……願上帝經常和你在一起就是了,……」言下頗有淒然之意。張子豪一口把酒喝幹了,意氣豪壯地說:「我有分數。一個人老死家鄉,有什麼出息?如今天下正在變,出去闖一闖,也不枉人一世,物一世!有一天,中國人脫離了水深火熱的苦難,我一定息影家園,不問世事。放心吧!」

  大家聽了,都很佩服。在周家這邊,大家正喝得好好的,陳文婷忽然掏出手帕,捂著眼睛,嗚嗚地哭了起來。大家連忙問她什麼事,她斷斷續續地說:「看你們這高興的勁兒,好像明天你們家裡是多了一個人,不是少了一個人!」周金說:「看,你還是小孩子!有什麼多了、少了,一兩個月還不是就回來了?」陳文婷搖頭頓腳說:「不,不。一兩個月回來,說的倒怪美!人家學校都開了課了,還讓你註冊麼?」周金又舉起酒杯說:「來吧,什麼混賬學校,連北伐都不賞臉?別管它,來幹這一杯!」

  大家喝了,陳文婷始終覺著不如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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