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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22.敵與友】

  有一天中午吃過飯之後,周榕夾了一本《中國青年》雜誌,急急忙忙地走進陳家的矮鐵門。花圃裡的花開得正歡,那魔爪花的香味嗅著分外濃郁。陳家的使媽阿財正在樓下客廳門口打掃,見了他,就冷冰冰地問道:「阿榕,你來幹什麼?」他一聽就愕然站住了。阿財既不像平時那樣和他打招呼、問好,又不像平時那樣稱呼他「二姑爺」,那種明顯的、沒有禮貌的態度令他吃驚。他有點膽怯地回答道:「來找二姑。她在家麼?」阿財扭歪臉,說:「不知道。你自己看去吧!」

  周榕急急忙忙跳上樓梯,因為心裡面還有別的事,就把阿財忘掉了。到了三樓的前書房,陳文娣正在看報,陳文婷在看一本厚厚的小說,陳文婕不在家。陳文娣對周榕說:「看你洋洋得意,是不是阿炳有信來了?大姐夫真奇怪,自從來過一封信之後,就沒再見過一個字。」陳文婷也說:「二姐夫,你看叫人不掛到心爛?」周榕說:「不關這些事。我送一篇好文章來。」她兩個都問什麼文章,什麼題目。周榕捧起那本書,念那題目道:「《中國社會各階級的分析》。」她們問他是誰寫的,他又回答道:

  「毛澤東。」兩姊妹互相詢問了一下認不認得這個作者,就要求周榕念那篇文章。他接著從頭念起那篇文章來:「誰是我們的敵人?誰是我們的朋友?這個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一直念了三十分鐘,才把文章念完了。他合上書本,把眼睛閉了一會兒,在回味那書中的道理。那兩姊妹都瞪著眼睛,呆呆地對著天花板出神。後來還是陳文婷首先蘇醒過來,說:「這就奇怪。一個社會好好的,有家庭,有親戚,有朋友,怎麼一下了就能劃成四分五裂!階級究竟是一種什麼東西,能看得見麼?」周榕笑著搖頭道:「叫我說,也說不清楚。有時看得見,有時看不見。在工廠裡看得見,在街道上好像看不見。平時好像看得模模糊糊,有起大事情來,就看得比較清楚。大約是時隱時現的東西。」陳文婷聳聳肩膀道:「不明白。」

  周榕望著陳文娣,她就說了:「我看這是一個哲學上的問題。哲學,本身就是不好懂的。不過咱們也來從實際方面看一看:你說,你是什麼階級?我是什麼階級?」周榕和平地、馴良地笑著。陳文婷替他回答道:「二姐,你真傻。你問這個不是平白吃虧?他自然撈了個無產階級。」陳文娣說:「那麼我呢?」周榕仍然沒開腔。陳文婷又說:「那還用問?我說二姐夫不懷好意的。你自然是個買辦階級!」陳文娣說:「買辦階級?中產階級就可以了吧!」周榕站起來說:「我不過拿來給你們研究研究,怎麼就認真起來了。我到交際部去了,阿婷,你去不去?」陳文婷說不去。陳文娣要把那本書留下看一看,周榕把書放下,就走了。

  那天下午,陳文娣把那本書帶著去上班,在寫字樓裡面把那篇文章看了又看,捉摸了又捉摸。下班的時候,她帶著一顆失望的、疲倦的心,回到家裡。陳文婷又把那本書搶了去看。吃過晚飯之後,兩姊妹就躲上三樓書房,低聲細氣地談論起來。陳文娣長長地歎了一口氣,說:「嗐,自由,自由,多少人為你而死,你又欺騙了多少人!」陳文婷茫然問道:「為什麼?難道自由是錯的麼?難道它不是又美麗又崇高的麼?」姐姐說:「是呀。怎麼不是?不過那只是一個崇高、美麗的幻影。誰要真的去追求這個幻影,他就會受到痛苦的折磨。我是一個得到了自由的人,像一匹染黑了的布,想重新變白,是沒有希望的了。我現在不知多麼羡慕那些盲婚的姊妹。她們的生活過得多麼平靜和幸福!」妹妹抗聲說:「二姐,你怎麼能這樣說!你又有職業,又有戀人,是得到了獨立和自由的!多少困在封建牢籠裡的姊妹,都拿羡慕和驚奇的眼光望著你,希望變成你一樣,哪怕只有短短的一天也好!你自己,為什麼反而變得庸俗起來?」

  姐姐並不覺著激動,還是平靜地繼續說:「庸俗?是的。我現在一點也不討厭這樣的評價。當初,如果有人侵犯一下我的神聖的自由,不許我跟男子們來往,現在不是要好得多麼?可就是沒有!大家都尊重我的自由,這才把我害得這樣慘!」陳文婷覺著悶熱,覺著煩躁,覺著心驚肉跳,她從座位裡跳起來,拿扇子啪啦啪啦亂扇,窗外的暮色仿佛也壓得人喘不過氣來。陳文娣平靜地坐著,全不動彈,好像一切都已經無可挽回,她也就不著急了似的。突然之間,妹妹尖聲叫道:「二姐,你害怕貧窮了?你害怕流言了,你害怕你們要變成政治上的敵人了?你為什麼這樣怯懦?」姐姐坦白承認道:「對,都對。在你面前,我裝什麼假?你也清楚,我們結婚已經半年了,但是我們連個窩兒也沒搭起來。經濟情況是一下子改變不了的。社會上對我們另眼相看,也不是一下子改變得了的。政治上的事情,我更加膽戰心驚。你不能不懂得:政治是多麼冷酷無情的呵!」妹妹充滿同情地說:「是呀!就是那些階級鬥爭的邪說把他迷住了。他自以為看見了真理,就會膽大妄為。說不定哪一天,我打賭,他就會有充足的膽量宣佈我們是他的敵人。他敢的!他做得出來的!」姐姐擦去臉上的汗,說:「可不!那就是悲劇的頂點。那位姓毛的先生如果早半年把真相告訴我們,事情就會完全兩樣。現在可是遲了,遲了,遲了。」

  妹妹突然堅定地站住了,張開鼻孔,翹起嘴唇,斬釘截鐵地宣言道:「不,不,還不遲!他要把我們當做敵人,我們就把他俘虜過來!」整個書房來了長長的一段沉默。一分鐘,兩分鐘……十分鐘……陳文婷好像也覺得自己的話說得過於肯定了一點,就坐下來,順手拿起一張紙片撕著,扯著,把它扯成碎片。街上,叫賣綠豆沙的小販的聲音遠遠地傳過來。後來,她又滿懷心事地說:「二姐,你看我和阿炳的事情會變成怎麼樣?我們差一點就超過友誼的界限了。」

  陳文娣還是沒精打采地回答道:「依我看來,你的相法過於天真。天真,是危險的。」陳文婷努著嘴問:「你指我對於周榕的想法,還是對於周炳的想法?」姐姐說:「對兩個人的想法都過於天真。」妹妹不服氣地再問道:「你不支持我跟阿炳戀愛麼?」陳文娣甩了一下手道:「是的。我不支持。我應該成為你的前車之鑒!」聽見姐姐說得這麼決絕,陳文婷再沒話可說了。為了這句話,她整整一個晚上都沒睡好。

  不久,陳文雄當了興昌洋行經理,在玉醪春請客,何守仁也去了。這天到的,大多是穿西裝的客人,像什麼總經理,協理,經理,司理,代理這一類理字號的人物。他們聰明漂亮,談話很多,喝酒很少。大家有禮貌、有節制地盡歡而散的時候,陳文雄向何守仁提議不坐車子,慢慢散步回家。在路上,何守仁十分感慨地說:「雄哥,你算是在社會上露出頭角來了。」陳文雄謙遜地說:「這算得什麼,不過是一個平凡的出身就是了。你呢,你所謀的差事也有點眉目了麼?」何守仁憤憤不平地拿鼻子哼了一聲道:「不要提了。提起來卑鄙齷齪,令人髮指。想不到咱們在學校滿腔熱情,天真純潔,一出校門,就跟這些混賬東西為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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