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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七


  周炳的眼睛叫眼淚給弄模糊了,當前的景象一點也看不清。人們垂著頭,紛紛退回自己的座位上,不做聲了。蘇兆征看著這一切經過,心裡著實疼愛這年輕小夥子。周炳把眼淚擦掉,正在發愁,不知道怎麼收場,忽然一眼望見蘇兆征在他身後不遠,笑眯眯地站著,他就如獲至寶地大聲提議道:「大家看那邊!請蘇委員長上來講兩句好不好?」大家鼓掌歡迎。蘇兆征從容鎮定地站上凳子,對大家說:

  「大家不要急。周炳說得很好。他家是世襲工人。他自己也是工人出身。廣州的工人是想復工。條件還沒商妥。如果條件合適,那有什麼不好?那就是勝利呀!廣州工人的勝利,可以促進我們的勝利。但是如果廣州工人屈服,我們就不贊成。咱們大家應該一道堅持,一道勝利,分什麼彼此?咱們什麼都沒有錯,咱們有共產黨,咱們會勝利的!罷工委員會和代表大會都要討論這些事情。我負責給大家做詳細交代。吃飯吧!不吃得飽飽的,怎麼和敵人作戰?」

  經他這麼一說,大家才又有說有笑,高高興興地吃飯了。吃過飯,蘇兆征約周炳到工人住房裡,和他談了許久。蘇兆征告訴他,陳文雄是動搖了,現在還摸不清是什麼緣故。罷工委員會已經專門派人去和他談話,另外又委託了周金、周榕、周泉幾個人去勸他,要周炳瞅著有機會也勸勸他。周炳回家,先找周泉商量,她只是唉聲歎氣搖頭道:「我在他們家裡算得什麼呢?一個廢物!一個影子!一個杉木靈牌!幾時輪得到我來說話?不要說這麼大的事情,就是再小些的事情,也沒人來和我商量一句半句呀!」他沒辦法,只得去找陳文娣,把陳文雄要辭掉省港罷工工人代表的事情說了一遍,央求她設法道:「二嫂,幫個忙吧!你看我別的什麼事情都還沒有求過你呢。」

  陳文娣用深明事理的神態笑了一笑,說:「別的你求我一千件、一萬件,倒還容易,只是這一件,卻無法可想。你雄表哥是頭腦精明,極有獨創性的人,他想過的事情,不單他自己認為不會錯,就是別人也很難找出漏洞來的。目前,我倒聽說,不光他要退出罷工委員會,連那邊的何家大哥也要退出呢!」晚上,陳文婷到他家神廳來坐,他又把白天的事情都說了一遍,要她幫忙。陳文婷說:「哥哥正跟何大哥在我們客廳裡閑坐,我跟你一道去勸勸他們好不好?」於是兩個人一齊來到陳家客廳。陳文雄果然正在那裡跟何守仁商議退出罷工委員會以後,應該做些什麼事情,看見周炳和陳文婷進來,他們就不說話了。沉默了好一會兒,周炳開口說道:

  「這件事很不好說,——也不該我來說。可是,姐夫,何大哥,我一向是尊敬你們的,我覺著你們是愛國的人,是有抱負的人……我一直在心裡……我就是天天這麼想:要怎麼樣才能夠永遠跟隨著你們……可是現在,這裡有一樁很不名譽的事情!就是做夢——總跟你們多年來的志向連不起來的。

  求求你們:回心轉意吧!……阿婷,不是這樣麼?」

  陳文婷跟何守仁都沒做聲,陳文雄胸有成竹地說了:

  「小炳,凡人做事,要抓兩件東西:第一是看時勢,第二是看實情。時勢要罷工,咱們就罷工;時勢變了,咱們也得變。實情是什麼呢?實情就是要看工友們還能不能堅持下去。光我一個人罷工,罷一萬年我也罷得起。可是別人有老婆孩子,光罷工不吃飯,也是不成的。不能一本通書看到老!」

  周炳聲音變緊了,態度也有點粗魯,甚至有點放肆,說:

  「不,實情是這樣!在沙面做洋務的黃群和洪偉就不贊成屈服!」

  「屈服?」何守仁聳了聳肩膀說,「這種字眼,連我們學法政的人都懂不來。也許黃群和洪偉有俄國盧布津貼,他們有他們的辦法。可是你要知道,蔣校長是不太喜歡俄國人的。」

  陳文婷有點不耐煩了,就尖聲叫道:「哎喲,算了吧,別扯太遠了吧!」

  周炳低頭自語道:「我總覺得,——區桃的仇,不能不報!」

  陳文雄大笑道:「這就對了。區桃的仇,是一定要報的!但是『君子報仇三年』……別說三年,就是十年二十年,能報了仇,總不失為君子——與其這樣無益地僵持下去,倒不如回過頭來,先把國家弄富強了再說!」

  談話就這樣無結果而散了。周炳雖然心中不忿,也沒有別的法子可想。

  【21.出征】

  六月二十三日下午,張子豪、楊承輝兩個人約了李民魁、李民天,一共四個人,相跟著來到罷工委員會交際部,打算邀人去逛荔枝灣。交際部一個人也不見。他們轉到遊藝部那邊,只見周炳一個人趴在桌子上,用鉛筆在練習本上劃來劃去,好像在寫字,又好像在畫畫。聽說要到荔枝灣划船,就推說有事不去。楊承輝說:「怎麼,要考試了麼?在溫習功課麼?下學期升不升高中?」周炳冷冷地回答道:「不,我已經決定不升學了。我打算報名參加北伐軍裡面的省港罷工工人運輸大隊。」張子豪說:「還是升學好。升學將來可以做大官,做一個比李民魁的官還要大幾倍的官。」幾個人說說笑笑就走了。到了荔枝灣,租了一隻裝飾華貴的花艇遊玩。這花艇有白銅欄杆,白銅圈手坐椅,正中懸掛紅毛大鏡,兩旁掛著乾電池紅綠小電燈。

  那艙篷下吊著一個很大的茉莉花球,比小桌上鋪的臺布還要潔白,又散發著撲鼻的芳香。他們叫船頭的「艇妹」歇在後頭,自己輪流出去劃槳,小船就在彎彎曲曲的碧綠的水道中,穿過兩岸的樹蔭款款前進。迎面過來的船不少,後面跟著的船更多,都一排排,一行行,騰著笑語,泛著歌聲,搖搖擺擺地在水面上滑行著,真是風涼水冷,暑氣全消。到了寬闊的珠江江面,他們吃過了油爆蝦和炒螺片,喝過了燒酒,每人又喝了一碗「艇仔粥」,張子豪忽然慨歎道:「生活多麼美好,可惜為著解同胞于倒懸,我不久又要重上征途了!」李民魁說:「是呀,這北伐是古來少有的英雄事業,難道你捨不得這區區的荔枝灣?將來你凱旋回來,連紅棉樹都向你彎腰讓路呢!有朝一日你傳下令來,要來荔枝灣遊玩的話,那還不是鳴鑼開道,把所有的遊人趕走,才讓你老兄獨自欣賞?」

  張子豪心滿意足地說:「話倒不是這樣說。醒握天下權,醉枕美人膝——你我還夠不上。大丈夫志在四方,做一番大事的癡心倒是有的,將來回到家鄉,一個禮拜能來逛一次,就算享福了。可是北伐是困難重重,知道哪一天才是回家之日——解甲歸田呢!」李民魁說:「是呀。魔障雖多,卻都比不上共產黨。這好比孫行者鑽進了鐵扇公主的肚子裡,實在是個心腹之患!」張子豪同聲相應地說:「可不!現在軍隊將領裡面,都知道『一個黨、一個主義』的真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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