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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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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榕感到勢孤,就說:「這我也知道一點。可是不管怎麼說,政治上誰對,誰就是指揮;誰不對,誰就得聽指揮。這不是很公道的麼?」他說完,拿眼睛望著陳文雄,好像向他求援。陳文雄也有他的風度。他只是笑笑地不做聲。何守仁把桌面上的點心通通吃光之後,又喝了一口茶,才說:「這樣看,還不準確。應該是誰指揮,誰就對;誰聽指揮,誰就不對!至於共產黨跟國民黨的政見,哪個對,哪個不對;甚至托洛斯基派和斯大林派也好,西山會議派和東山會議派也好,他們的政見,誰對、誰不對,我都抱著超然主義。」陳文雄是第一講求效率的。他看見這樣盡倒纏沒有味道,就看了一看手錶,推說有事,起身會賬。 陳文雄也是真有事兒。他從玉醪春出來,坐著人力車,到處跑,差不多跑遍了整個廣州城。看看快到十一點鐘,他又坐著人力車趕到省港罷工委員會東區第十飯堂。這座飯堂實際上是一個很大的敞廳,能擺八九十張方桌子,每頓飯分三批,能容兩千多人吃飯。它的前身本是一間茶居,後來因為債務糾葛,被法院封閉了,又由罷工委員會出面借來使用的。這裡除了大廳之外,還有兩三個工人住房。罷工委員會的蘇兆征委員長,也經常來這裡吃飯。飯前飯後,他有時也約了一些人到那工人住房裡談話,瞭解情況。約莫到十一點半鐘,陳文雄來到了東區第十飯堂。 他一直走進靠南邊那間工人住房,蘇兆征委員長已經在那裡等候多時,便站起來和他握手,給他倒茶、讓座。蘇兆征是一個英俊、和氣、中等身材、尖尖嘴臉的年輕人。頭上梳著從左邊分撥的西裝,身上穿著燕黃色的中山裝。陳文雄望著他那高高的顴骨和那雙深深的眼睛,覺著從眼窩裡閃射出一種熱情而堅定的光輝,今他肅然起敬,令他不好意思說出不中聽的話來。但是躊躇了一下,他還是說了。他說,「蘇大哥,我真難開口。我這個代表當不下去了。人家都不聽我的笛子了。罷工罷了十個月,沙面這邊的工友都疲了,支持不下去了。我看最好把香港的問題和廣州的問題分開,讓我們和沙面當局先談判,條件如果可以,就先復工。我看這樣做法是聰明的。」 那香港海員的臉上變得有點緊張。他習慣地用左手摸著眉毛,在陳文雄的臉上呆呆地望了一會兒,就知道事情已經無可挽回,反而平靜下來了。他說:「好吧。如果你們都已經決定走這步棋,那就提到委員會上作最後的討論吧。對於你們這個問題,委員會已經討論過七、八次了。」陳文雄垂著頭說:「但是如果委員會做出了不符合大家願望的決定,請蘇大哥你另外派人去解釋。我解釋不了。我這個罷工工人代表反正是要辭職了!」蘇兆征站起來,走到他面前,用力抓住他的肩膀,勉勵他道:「不要緊,老陳,為難什麼呢?罷工總是這樣子的:越到後來越困難,越困難,就越接近勝利。你們如果有好條件,先復工就是勝利,有什麼不好?香港的工友是說得清楚的,不會誤會你們拆臺。可是你們也不要投降。如果向帝國主義投降,那就是分裂,那就會成為廣州工友歷史上的瑕疵!」 他們在工人住房裡談論,大廳上靠東南角也有幾個人在一面吃飯,一面談論。這一桌人離蘇兆征和陳文雄談話的房間不遠,坐著八個位子。他們是香港海員麥榮,香港電車工人何錦成,香港洋務女工章蝦,沙面洋務女工黃群,香港印刷工人古滔,沙面洋務工人洪偉,遊藝部的幹事周炳,和另外一個不知姓名的工人,看來也像是香港回來的。先是麥榮告訴大家一個消息道:「喂,老朋友,我剛才聽見別人講,沙面的工友要單獨復工了。黃群,你怎麼說?洪偉,你又怎麼說?」 這個消息立刻引起了一陣狂風暴雨,大家都亂哄哄地騷動起來,連附近幾張桌子的人聽見了,都連忙走過來打聽,並且大聲叫駡。一時情況非常惡劣。香港印刷工人古滔頭腦比較冷靜,他看見群情洶湧,就安慰大家說:「大家先別吵,咱們不是有罷工委員會麼?咱們不是有代表大會麼?咱們這一桌上就有四個代表:麥榮、黃群、洪偉,還有我。代表大會一定會做出決定的。大家信任咱們!別亂嚷!事情還沒弄清楚,還不知是真是假,先不要中了敵人挑撥離間的詭計!」黃群接著就說:「我是沙面做洋務的,我都沒聽說過這回事,只怕是誰胡謅出來的!」洪偉也是在沙面做洋務的,他站起來,熱情地揮著手臂說:「這倒不一定是假話!這倒不一定是假話!咱們要謹慎提防。我也聽到一點風聲了。誰要在代表大會上提出來,我一定反對到底!」香港洋務女工章蝦氣憤不過地摔下飯碗,怨天尤人地說:「真沒良心,真沒良心!誰不是養兒育女的?幹這號沒天理的事,不怕雷公劈!我們回來錯了。天沒眼,我們回來錯了!」說得直想哭。 性子剛直的香港電車工人何錦成早就氣得脹紅了臉,跳起來說:「咱們的糾察隊呢?咱們的糾察隊哪裡去了?咱們的糾察隊應該封鎖沙面。誰要去復工,咱們就把他抓起來!」老成持重的香港海員麥榮正說著:「何錦成,你安靜一點吧。你不做聲又沒人會說你啞巴!」可是人們早哄起來了。大家嚷道:「對呀,對呀!把那些狗東西封鎖起來,抓起來!」他們桌子上那個不知姓名的人辟啪一聲站了起來,直著嗓子叫嚷道:「我們都錯了!我們上當了!我們受騙了!看廣州的小子們對我們多好!我們不是人!我們的心不是肉做的!打呀!誰敢破壞罷工,我們就打!打死一命償一命!」這個人這麼一嚷,不知道什麼地方有人拍起桌子,什麼地方有人砸了凳子,什麼地方有人砸了飯碗……砰啷一聲,登時亂將起來。 蘇兆征委員長正好和陳文雄談完,送他出來。陳文雄低著腦袋,眼睛不望人,在憤激不安的人群當中穿過,像一隻膽小的兔子一樣。周炳看見情況不對,就站上凳子,用那已經開始變粗發沙的青年嗓子大聲說:「各位工友,各位工友!安靜些,安靜些!」這大個兒小夥子站得那麼高,大傢伙兒都立刻認出是《雨過天青》裡面的英雄人物,不知他有什麼要說,就靜了下來。周炳又開口道:「現在事情還沒弄清楚,大家不要忙。怕的是忙中有錯。那時候就中了敵人挑撥離間之計了!」大家一聽,也有道理,就站著,望著他,等他說下去。周炳就繼續發問道:「剛才是誰講的,咱們上了當?咱們受了騙?叫他出來給咱們說清楚:咱們上了誰的光?咱們受了誰的騙?為什麼咱們都錯了?來吧,出來吧,給大家說清楚吧!那傢伙是誰?如今跑到哪裡去了?」 大家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剛才那主張打人的角色不見了,哪裡也找不著了。群眾當中,開始發出竊竊私語的聲音,都在估量著那主張打人的角色是什麼樣的人。周炳停了一停,再說下去:「各位工友,我能夠證明廣州的工友沒有騙咱們,沒有把當給咱們上。沒有!一點也沒有!我親眼看見廣州的工友流了鮮紅的血!廣州工友的血和咱們的血是在一起流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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