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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五


  【20.分化】

  一天早上,是陽曆四月天氣,院子裡的杜鵑花都開了。何應元叫使媽阿蘋給陳萬利送去兩瓶蠔油,一包魷魚,說五爺剛從稅務局回來,想過去坐一坐。陳萬利趕緊叫人泡了好茶,自己先下到樓下客廳裡坐著等候。何應元不久就過來了。他滿面春風地談了些稅務局的情況,緊接著就談起「中山艦事件」來。陳萬利說:「我雖然還沒看准,不過我得承認,蔣介石這個角色還是有兩下子的。」何應元說:「萬翁,你這句話就不對了。這姓蔣的豈只有兩下子而已?說實在話,簡直是出類拔萃,劍膽琴心。我早就說過,國民黨開什麼代表大會,談什麼三大政策,其實是上了共產黨的當。從此就自然要引狼入室。孫文是老實了一點。蔣介石遲早會用鐵腕來矯正的。」

  兩個又說笑了一番,才去了。

  陳萬利叫使媽阿財來,對她說:「你去叫他二姨爹過來,我有話講。」旁邊最年輕的使媽阿添插嘴問道:「老爺,要不要重新泡上一壺茶?」陳萬利還沒開口,阿財就擠眉弄眼地說:「行了。這壺茶才泡的。五老爺喝得,一個打鐵匠還喝不得?」陳萬利點頭笑道:「到底阿財知慳識儉,明白道理!」阿財去了不大一會兒,周鐵就過來了。他長久沒有進這華貴的客廳,這裡摸一摸,那裡捏一捏,不知站著得好,還是坐下得好。陳萬利也沒多讓座,就發問道:「你兒子有信回來沒有?」周鐵摸摸自己兩條大腿,仍然站著回答道:「沒有。」陳萬利說:「看,看!這不是不負責任?我們阿娣倒有信回來了,說不久就到家。」

  周鐵好像想往沙發椅上坐,又沒有坐下去,說:「是呀,去久了,論理也該回家了。」陳萬利惡狠狠地說:「好一個論理!這簡直就是共產公妻。論起理來,我就要到法院去告你!」周鐵扭歪臉望著玻璃窗外的天空,馴服地微笑著,沒有答話。陳萬利又說:「咱們到底要做仇家,還是要做親家,你渾不用腦子去想上一想?」周鐵還是賠著笑臉,沒有開腔。陳萬利沒法,只得緩和下來說:「二姐夫,不是我說你,你不能冷手揀個熱『煎堆』,混了一個便宜媳婦就算的。你至少該替他們弄間房子,買一張大床,還有桌、椅、板凳,哪樣少得?不是你家阿泉過我家來,我頭頭尾尾也使了幾千銀子?他們到家,你總得有個地方給他們住,不成叫他們住到旅館裡面去?」

  周鐵走到茶櫃旁邊,拿起茶壺自己斟了一杯香茶,可是舉起茶杯又放下了,說:「事情我是想辦的。可是我沒有地方,又沒有錢,怎麼辦?我們那房子,你是知道的,怎麼叫阿娣進去住?要不你在那張房契上重新押幾個錢給我使喚,要不索性把它賣斷給你!」陳萬利好笑起來了,說:「既沒地方,又沒有錢,學什麼人家娶老婆!說起你那張房契,真有一篇故事呢!五年前,我就把本利一筆勾銷,白白地雙手奉還給你了。如今你又祭起那個法寶,拿它來討錢使?世界上哪有這樣好玩的事兒!我就是白送錢你花,也不要你那寶貝。你那房子,我也不想要。我的房子盡夠住。要把它通通拆掉,改作花園,我如今又沒有這樣的閒心!」這樣子談來談去,兩位親家總談不出個所以然來。

  最後,陳萬利又嚴厲、又沉痛地教訓周鐵道:「親家老爺,我實實在在對你說了吧。這幾年的事情,從大到小,都是錯了的。民國世界,搞成什麼樣子!阿娣和阿榕的行為,根本就不對!我早就給你們說過了,可是你們誰都不管。你們大姐是佛爺,不管。你們夫婦又不管。阿娣不管,阿榕也不管。這怎麼能不出事情?事到如今,你們通不管,我也懶得管了。隨便鬧到哪裡算哪裡吧。可是我還得提醒你一句:你得好好跟阿榕說清楚,別當那什麼共產,什麼主義,都是好玩的東西,看見它就像看見了蜜糖似的——說不定什麼時候惹來殺身之禍!」這場談話,就算得了這樣的結果。

  過不幾天,到了四月下旬,周榕和陳文娣就從上海回來了。他們一到家,都回到三家巷去。周榕回周家,陳文娣回陳家。白天,周榕還是到罷工委員會去工作,學校來請他回去教書,他只推不得閒,仍然請人代課;陳文娣還是回興華商行當她的會計。晚上,有時兩個人逛逛街,看看電影,有時就不回家,到旅館去開開房間。對於結婚,請客,以後怎麼辦等等問題,兩家都絕口不提。親戚朋友的、社會上的輿論都來了。大家認為這是「新樣」,推測共產黨結婚,大概就是這個樣子,老年人看見他們,只是不冷不熱地打個招呼,背過臉去就笑。或者等他們走遠了,就感慨萬端地說:「什麼?如今民國了,革命了,什麼都不對版了!」年輕人用驚奇和羡慕的眼光望著他們,老是追問他們上海如何,杭州又怎樣,對他們有些尊敬,又有些害怕。聽各種流言飛語聽得太多,陳文雄覺著面子實在下不去,就有點忍耐不住了。有一天早上,他拖了周榕到「玉醪春」茶室去喝早茶,準備把他父親所沒有解決的問題好好解決一下。他們跑上樓去,找了一個最好的房座,泡了一盅上好的白毛壽眉茶,一盅精製的蟹爪水仙茶,叫了許多的蝦餃、粉果、玫瑰酥、雞蛋盞之類的美點,一面吃,一面談。陳文雄繞了許多彎子,才談到正題上,說:「你們的純潔和勇氣,按『五四』精神來說,是綽綽有餘的了。可是你們有沒有想到組織家庭的問題呢?你們準備怎樣解決這個問題呢?」周榕沒有立刻回答。

  陳文雄掏出一個美國製造的金屬香煙盒子,抽出一支特別為客人準備的「三炮臺」香煙,遞了給他。周榕吸著煙,把房間四周那些鑲嵌藍色字畫的磨砂玻璃隔扇屏門看了又看,才慢吞吞地回答道:「是呀,還沒想過這個問題。現在想起來,重要的是愛情本身,不是社會上的承認,或者不承認。你說是麼?」陳文雄說:「是倒是。這一點我能夠理解。可是與其弄得社會上一般人哇哇叫,倒不如將就著點兒更好。」周榕說:「是嘍,是嘍。我承認你這種觀點。我們的舉動是魯莽了一些。」說到這裡,他們就無話可說了。正沉悶著,忽然有一個青年男子推開門走了進來,一面走,一面大聲說:「我當你們躲到哪裡去,原來在這裡!好呀,喝茶都不打個招呼呀!」原來是何守仁,開茶坐下之後,又添了許多點心,話頭也就跟著轉到別的方面去了。何守仁興高采烈地開頭道:「老周,你知道麼?世界變了!」陳文雄陰沉地微笑著。周榕老老實實地說:「我不知道。倒是怎麼個變法?」何守仁說:「變化太大了。共產黨飛揚跋扈的時代過去了。人家把他趕下了指揮台。他以後如果想投身國民革命之中,他就得乖乖地聽別人指揮。就是這麼一回事!」

  周榕做人,一向和氣,這時也按捺不住,就挖苦他一句道:「按那麼說,看來該輪著國家主義派上臺指揮了。」何守仁冷笑一聲道:「那也不一定,共產黨下臺是無可挽回的了。紅腫得太厲害了,就該收斂一下。這也是天理人情。除非他退出國民革命,否則他就得去其私心,聽從指揮。」陳文雄插進一句道:「老何講的話,不是全沒道理的,這是目下大家都在議論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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