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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四


  周炳望著她的臉,見那上面一縱一橫地塗滿了鍋煤,但那烏煙卻遮掩不住那蓮子臉兒上的嬌憨的笑容,十分天真,十分可愛。他點點頭,舉起杯,酒剛沾唇,其中最機靈的阿貴按住了他的手道:「不行,阿杏滿滿一杯,你才半杯。你們換了喝!」周炳說:「我已經喝髒了。」胡杏說:「我也喝髒了。算了吧。」其中最狡詐的阿財立刻接上說:「喝髒了有什麼要緊?你沒看見人家還喝交杯酒呢!」周炳、胡杏沒法,只得換了杯子,喝了下去。其中最老實的阿笑,看見周炳那醉嗎咕咚的模樣,就說:「不鬧了吧,讓阿炳歇去吧。」大家還是不肯。

  正在鬧著,陳家四小姐陳文婷獨自走進三家巷,大家就靜悄悄地不做聲了。她扶著周炳回家。周楊氏給他們拉開神樓底的趟門,相幫著把周炳平放在床上躺著,就去燒開水。陳文婷坐在床邊,對周炳說:「剛才一下子不見了榕表哥,不見了我二姐,也不見了你……我就知道你觸景生情,心裡不快活了。我吃也吃不安樂,坐也坐不安樂,看見他們後來大賭大嚷,更不安樂……你為什麼老是要喝成這個模樣,拿身子去糟蹋?」

  周炳說了一些聽不清楚的話,就噢噢地哭了起來。陳文婷說:「你哭有什麼用?她已經死了,你哭也活不轉來。除了她,世界上再沒有你惦記的人了麼?你要替她報仇,光哭也不濟事。要打倒帝國主義,你得像演戲那會兒一樣,像一個英雄似地站起來,還有許多事情等著你去做呢!」周炳歎了一口氣道:「對,你說的對。可歎的就是人心不齊,各懷異志。你說,你堅決替區桃報仇麼?」陳文婷嚴肅地說:「我是堅決的。我可以起誓:凡是區桃表姐沒有做完的事情,我都甘願替她做完。我完全聽你的話,你要我朝東我就朝東,你要我朝西我就朝西。要是有半個字假話,叫我不得善終。」周炳聽了,十分高興,一面說:「太重了。說得太重了。」一面把頭枕在她的豐滿的大腿上,長久都沒有動彈。這時候,全廣州市都在白雲山腳下睡熟了,什麼聲音都沒有,只聽見斷斷續續的幾聲雞啼。

  在大酒店裡參加婚禮的人們吃飽喝足之後,就開始各種各樣的賭博。光「麻將」就開了八桌,其餘牌九、撲克、骰子、十點半,應有盡有,還有抽鴉片煙的,還有聽賣唱曲子的,男男女女,盡情歡樂,把一間大酒店變做了一個大賭場。這樣,一直鬧到半夜十二點鐘,陳文雄和周泉才把全部客人陸續送走。他們都覺著十分疲倦,坐著小汽車回家,連話都不願說。到了家,在富麗堂皇的二樓的新房裡剛坐下,周泉就想起她二哥給她的那封信,一看表,已經十二點半,早過了十二點了。她連忙從口袋裡找出那封信,拆開來看,只見上面很簡單地寫著:「泉妹,我到上海去旅行,一個月後回來,請告訴爹媽。祝你幸福!」她把這封信交給陳文雄,文雄看了說:「時時晚了,別驚動二姨爹跟二姨了,明早告訴他們吧。」

  周泉正在躊躇,忽然想起陳文娣也有一封信給她丈夫,就說:「二妹不是也有封信給你?看看說些什麼!」陳文雄說:「哦,真是。你不提起我倒忘了。不過,——明天看吧,累死人了。沒什麼好看的!」周泉堅持要看,他只好找出那封信來,兩個人拆開看了。信上面也是很簡單地寫著:「雄哥,我到上海去旅行,一個月後回來,請告訴爹媽。祝你幸福!」陳文雄看完信之後,把信捏成一團,握著拳頭,大罵一聲:「畜生!」周泉指著頭頂上三樓、文娣的住房道:「你先上去看看還有人沒有!」陳文雄跑上三樓陳文娣的房間一看,果然沒人。這時候,住在三樓上的陳文婕和陳文婷都醒了,陳萬利夫婦也起來了,大家集中到二樓的前廳裡來商議。三個使媽本來沒睡,也從樓下跑到二樓上來了,周鐵夫婦叫周泉喊醒,也披著夾襖跑上這邊二樓的前廳來了。周、陳兩家,除了周金不在家睡,周炳沉醉沒醒之外,所有的人都驚動起來,亂做一團。

  這時候,一隻叫做「濟南」的海輪剛剛離開白鵝潭不久,向珠江口貢隆貢隆地駛去。夜深了,甲板上風很大,很冷。陳文娣緊緊挨著周榕,周榕緊緊摟著她的腰,兩個人像一團火似地站在鐵欄杆前面,不願意回到艙裡去。他們都願意多看一眼廣州。事實上,廣州已經退到茫茫的黑夜裡面去了。他們還願意多看一眼那半邊橙紅色的天空。望著那天空,他們就想像得出廣州的人們如今在做此什麼活動。陳文娣說:「大哥他們的筵席,這時候一定散了。」周榕說:「對,一定散了。西門口那間富珍炒賣館,如今也該收市了。」陳文娣說:「對,該收市了。」周榕忽然感慨萬端地說道:

  「我們到底獲得了絕對的自由了!」

  「對,」陳文娣也應聲說道,「我們到底獲得了絕對的自由了!」

  彼此都感到自由,他們於是靠得更緊。好大一會兒,都默默無言。後來,還是周榕先開口道:「為了這個自由,我們付出的代價是很大的。但是正因為這樣,這自由才更加珍貴。我們總還是幸運的。像區桃表妹,她為她的自由付出了更高的代價。不,她是付出了最高的代價了。世界上沒有什麼更高的代價了。」陳文娣覺著非常激動,覺著自己的靈魂這時候特別崇高而純潔。她抬起頭,吻了周榕一下,說:「的確是這樣。但凡我碰著失意的事兒,一想起區桃,就什麼都不害怕了。我這回出來,也下了這個決心。萬一有什麼,我準備付出最高的代價。」

  周榕一邊嗅著她的頭髮,一邊說:「這倒沒有什麼可怕的。一個人反對我們,我們反對一個人;一街人反對我們,我們反對一街人;全市的人反對我們,我們反對全市的人。有什麼了不起!只要我們攜手奮鬥,永遠在一起!不過你有沒有想過,是誰把我們心愛的廣州搶了去的呢?」她重複著那年輕教師的話道:「是呀,是誰把我們心愛的廣州搶了去的呢?」一時尋不出答案,兩家又沉默起來。後來還是周榕自己來解答了,他說:「還有誰?就是去年在沙基搶去了咱們的區桃,昨天在北京搶去了咱們的劉和珍的那一夥子野獸!你說對麼?」陳文娣聽了,長久沒有做聲。那時只聽見機輪貢隆,江水嘩啦,拚命在那裡衝擊茫茫的黑夜……

  三家巷已經夜靜無人了。陳家漂亮洋房二層樓上的前廳裡還放射出明晃晃的燈光。大家還照樣坐在那裡,推測了又推測,假設了又假設,爭論了又爭論,沒有個完。李民魁忽然慌慌張張走進三家巷,慌慌張張跑上陳家二樓,慌慌張張對大家說:「不好了!政局又要變了!我回不了家了!在你們這裡住一宿怎麼樣?」

  大家問他到底出了什麼事,他又說:「東園已經被軍隊包圍了!就是說,省港罷工委員會已經完蛋了!現在全廣州都戒了嚴,哪一條路都走不通了!」他這番話只能叫大家亂上加亂。正在亂得不可開交的時候,大姑爺張子豪也來了。他是全副武裝,槍頭一挺一挺地,馬刺光當光當地響著走進來的。

  大家看見這位連長,都倒抽了一口涼氣,仿佛他本人的出現,就是一個不祥之兆。他不打招呼,也不坐下,只是站著對陳文雄說話,好像他正在下命令似的。他說:「共產黨要暴動。中山艦擅自開進黃埔。現在中山艦長李之龍已經扣留了。省港罷工委員會已經查封了。蘇聯顧問已經監視了。大局已經轉危為安了。只是文雄,你明天可不要再上罷工委員會去。弄上一點政治嫌疑就不大好辦了。沒有什麼事的,大家歇去吧!」大家聽了他的話,都像木頭人一般,絲毫也沒有動彈。每個人都有他自己的心事。誰能夠去睡呢?那天晚上,除了周炳之外,周、陳兩家的人沒有一個睡得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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