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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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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五點整,樂師們奏起婚禮進行曲,兩邊親友閃開一條小道,讓這雙英俊漂亮的夫妻緩緩通過。以後主婚人、證婚人、介紹人、雙方親友都說了些冠冕堂皇的吉利話,使得新郎新娘不論在門第上、學問上、性情上都更加圓滿完備。以後又是交換戒指、行禮、拍照,樂聲不斷地此起彼伏地奏著,足足搞了那麼兩個鐘頭。婚禮完成之後,大家興高采烈,但是斯文鎮靜地到餐廳裡去參加宴會。這一切都經過得那麼平安、美妙、高貴、熱烈,簡直連一點小小的遺憾也找不出來。 在陳文雄和周泉向餐廳走去的時候,陳文娣從一個小休息室裡走出來,正碰著他倆。周泉拉住她的手問道:「娣妹,你快活麼?」陳文娣說:「快活極了。今天的印象,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從你的身上,我看見了『五四』精神的真正勝利!」說完,她掏出一封信給陳文雄道:「大哥,這是一個秘密。你答應我,到今天晚上十二點鐘才把它拆開。你守信麼?」陳文雄嚴肅地點了點頭。陳文娣就一把摟住周泉,親切地低聲叫了一句:「大嫂!」叫完才走開了。他倆向前走不到幾步,周榕從另一個小休息室裡走了出來。好像他跟陳文娣早就約好了似的,他也掏出了一封信遞給周泉道:「妹妹,這是一個秘密。你答應我,到今天晚上十二點鐘才把它拆開。你守信麼?」周泉也學她丈夫的樣子,嚴肅地點了點頭。 陳文雄走上前,和周榕親切地擁抱著,說:「二舅,你應當給我說幾句話!」周榕溫和而善良地笑著說:「首先,我應該表示的就是:我羡慕你!」陳文雄明白他是指自己的父親反對他和陳文娣結婚的事情而言,就笑著點點頭。周榕接著往下說:「其次,我希望你不要因為環境順利而忘記了自己的抱負。你還記得我們中學畢業時候的誓言麼?記得?好極了。無論什麼時候都不要把它忘記吧!」說完又使力擁抱了一陣,才分手而去。 餐廳除了一個大廳以外,還有六個小廳。顯貴的客人都聚集在小廳裡。各人按照自己的興趣,自然也按照社會地位,分成一小堆一小堆的,喝茶,嗑紅瓜子,聊天,看得出來,大家都在忙著,都在享受著生命的快樂,都在精神奕奕地迎接一個漫長的良夜。最主要的談話在一個靠邊的小廳裡舉行。陳萬利親自當主人,何應元當招待。這裡面有不少的總經理、行長、局長、主任之流的人物。最不足輕重的談話在大廳裡舉行。周鐵親自當主人,有名的中醫生楊志朴當招待。至親好友,同學同事,兄弟叔伯,三姑六婆全在這裡,新郎和新娘各處走動,全沒停腳。這些芸芸眾生當中,也有幾個不盡如意的人物。那就是何守仁、區蘇和周炳。 何守仁本來坐在張子豪、李民魁、李民天、楊承輝、陳文英、陳文婕、陳文婷這個小廳裡,席面上還給陳文雄、周泉、陳文娣、周榕都留了座位。可是他坐了一會兒,不見陳文娣露面,就不安起來。他一個小廳一個小廳地找,凡有堂客的地方都仔細觀看,就是沒有。有幾位小姐叫何守仁拿眼睛賊裡賊氣地望過,覺得很不舒服,就在私下裡議論他的為人。他躲在一個僻靜的角落裡,苦苦地自思自想道:「我再不能拖了。我的忍耐到了盡頭了。我必須和她徹底長談一次,該圓就圓,該扁就扁。必須當機立斷!」 區蘇本來在大廳裡坐著。可是不久就站起來,到處望。後來因為要洗手,甚至來回兩次經過那些小廳。她故意走得很慢,以至於任何小廳裡坐著的任何一個男子,她都看得清楚:就是不見周榕,她回到大廳裡,在區楊氏身旁低頭坐著,雪白的脖子上沁出細碎的汗珠。周炳本來到處亂竄,這裡打打,那裡鬧鬧,跟任何人都開個玩笑,看來是因為替他姐姐和陳家大表哥的喜事高興,忘記了自己的煩惱了。誰知有一次在大廳的西窗下邊遇見了調皮鬼何守禮。她自從參加《雨過天青》那個戲的演出以後,和周炳變得十分親熱,十分要好。他問那調皮鬼道:「胡杏呢?她為什麼不來吃喜酒?」那調皮鬼回答道:「為什麼?丫頭也能吃喜酒?」 周炳認為無論什麼時候都該堅持真理,他就指出那九歲小女孩的錯誤道:「不對。她是你的表姐,不是你的丫頭。」何守禮不高興了,她說:「大個子周炳,你才不對。她就是我的丫頭,不是我的表姐。你怎麼樣?氣死麼?」周炳沒法,就說:「人家是跟你說真話,又不是跟你鬥嘴。」過了一會兒,那調皮鬼忽然問道:「雄哥和泉姐今天結婚了,你也是個大個子,你今天為什麼不結婚?我在《雨過天青》裡聽見你親口對婷姐說過,一回到廣州,你就要和她結婚的!」 這句笑話把周炳問住了。他悶悶不樂地走開。八、九個月以來的煩惱一齊兜上心頭,他自思自想道:「是呀。我為什麼不結婚?我本來不是也可以在今天結婚的麼?」這樣一想,他覺著頭很疼,嘴裡透不出氣來。他立刻悄悄離開了餐廳,連升降機也不用,一直從樓梯跑出馬路外面。他沿著寬闊的太平路、豐甯路,一直向西門口走去。他找著從前在剪刀鋪當學徒的時候幾個最要好的朋友王通、馬明跟杜發。他們有的比他大一歲,有的比他小一歲;有的和他在同一個字號裡當學徒,有的在隔壁的字號裡當學徒;如今都出了師,當了年輕的正式工匠了。他們碰在一道的時候,就商量往哪兒喝酒去。周炳說:「今天我做東。我看不是平記,就是富珍。」 大家就往平記炒賣館走去。在那裡喝酒,一唱就喝到三更天氣。等到喝得差不多了,周炳才邁開歪歪扭扭的步子,大聲唱著《寶玉哭靈》開頭那幾句曲子:「春蠶到死絲還有,蠟燭成灰淚未收!好姻緣,難成就……」唱著、唱著,慢慢走回家裡。一進那一磚一石都非常熟悉的三家巷,他就看見有人在巷子當中擺了桌席在喝酒。他以為拐錯了彎兒,正待抽身往回走,卻被人叫住了:「阿炳,來呀,來喝一杯!」他再看看清楚,並沒有拐錯了彎兒,這裡正是三家巷。那些喝酒的並非別人,正是陳家的使媽阿發、阿財、阿添,何家的使媽阿笑、阿蘋、阿貴,還有一個年紀才十二歲的小丫頭胡杏。這些使媽都是青春年少的女人,在名義上有結了婚的,有沒有結過婚的,有拖兒帶女的,也有自稱「梳起」不嫁的,大約都在二十多三十歲上下,只有阿發年紀最大,大概四十出頭了。周炳走到桌前,開玩笑道:「七姐妹都下凡了。怎麼這樣吃法?七個人一桌,又全是屬陰的?」這六位「娘姨」,全是開玩笑的好手,也就全不懼怕。其中最年輕的阿添就說:「那麼,你這個屬陽的,有膽量就來吧。我們一個人敬你一杯。你敢坐下來不敢?」周炳搖搖頭說:「敢倒是敢,不過還是不坐下來的好……我不能把你們七個人一氣喝下去……我已經喝了很多了,不過……不是喜酒,是自己的酒!」 其中最漂亮的,年紀約莫二十六七的阿蘋舉著杯站起來說:「今天就要喝喜酒,沒有喝喜酒的不算數。我先敬你……」周炳用轉動不靈的舌頭說:「誰敬都可以。可是要說明,有什麼理由……這個理由,是自己……是自己……是自己身上的……」大家一時面面相覷,說不出理由來。卻不提防那小小年紀的胡杏,忽然舉著杯站起來了。她說:「炳哥,我來敬你。那一回我叫開水燙了手,你給我塗了藥水,沒腫沒爛就好了。這一杯你該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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