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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他這樣哭了又訴,訴了又哭,沒有層次,沒有段落,沒有開頭,沒有結尾,反復纏綿地對著那墳墓說話,不知不覺地太陽西斜了。這時候,冷不防有人在他背後叫了他一聲:「炳哥!」他大吃一驚,仿佛從那虛無縹緲的雲層當中掉落地上。他從那山首上跳了起來,定神一看,原來是陳文婷,就結結巴巴地問她道:「你怎麼跑到這兒來?」她狡猾地笑著說:「家裡面大家都擔心著你,二姨更是急得不得了。我說,『蛇有蛇路,鼠有鼠路,讓我來找。』我就一個勁兒跑到這裡來了。走吧,跟我一道回去吧。桃表姐已經升了仙,你還是一個凡夫俗子,你攆不上她。走吧!」周炳帶著感激的心情說:「阿婷,你對我真好——可是,你不想念桃表姐麼?她生前對你是很好的!」陳文婷說:「我很想念她,我也知道她對我不錯,——可是,咱們走吧,天不早了。」

  周炳帶著一副麻木不仁的臉孔跟著她下了山,沿著來路往回走。到家的時候已經黃昏了。陳文婷回家吃飯,周炳很想喝酒,就又披起衣服,到惠愛路正岐利剪刀鋪子去找他的老夥計杜發,兩個人一道去喝酒。他們剛走進「平記」炒賣館門口,杜發眼快,一眼看見裡面有兩個人對面坐著,有說有笑,在一張桌子上喝酒,立刻把周炳拖著往後退。周炳說:「幹什麼?」杜髮露出很神秘的樣子,低聲說:「你沒看見,那裡面有兩個人在一張桌子上喝酒?一個是你榕哥的拜把兄弟李民魁,一個是『茶居』工會的工賊梁森,怪不怪?」周炳再轉回平記門口,探頭往裡仔細一看,果然見李民魁和一個蛇頭鼠眼的人在喝酒。那傢伙正是廣州的著名工賊梁森。他過去曾經因為破壞罷工,被三個工會開除過,最近又混進了茶居工會,還當了一名執行委員。周炳認識他這個人,又聽哥哥們談過他的事兒,心裡也覺得奇怪,可是他這時候不想多管閒事,就甩了一甩手,說:

  「不管他!咱們另找一個乾淨地方喝咱們的!」

  不多久,他倆就相跟著走進一家叫做「富珍」的小炒賣館子裡坐下喝酒。這酒館不大,只有一個直廳和一個橫廳,到處都密擠擠地擺滿了小方桌子和小方凳子。他們揀橫廳西南角上一個靜處坐了,點了一個生筋田雞,一個豉汁排骨,兩個菜。菜還沒到,每人先要了一碗四兩重的雙蒸酒,一口氣咕嚕咕嚕喝了下去。以後每人又要了一碗,一面吃菜,一面慢慢地喝。越喝,酒館裡的客人越多。到他們喝完了兩斤酒,吃完了另加的茄汁牛肉片和咕嚕肉兩個菜,每人又吃了一碗白飯之後,酒館裡已經坐滿了客人,到處都高聲談笑,烏煙瘴氣,連彼此說話都聽不清了。一個唱曲的女孩子走到他們面前,要給他們唱曲,拉二弦的師傅站在她後面,笑眯眯地聽候吩咐。

  杜發酒量本來淺,先就醉了。他拉住那女孩子的手,把一個雙角子銀幣按在她的掌心裡,含糊不清地問道:「你叫什麼?住在哪裡?」那女孩子狡猾地笑了一笑說:「我叫阿葵,住在擢甲裡二百號,怎麼樣?」旁邊知道擢甲裡並沒有二百號的酒客都因為她答得俏皮而哈哈大笑。杜發醉眼矇矓地望著阿葵,伸手去擰了她一下臉蛋,說:「走吧,等一會兒我到你家裡去過夜。」阿葵走開之後,周炳和杜發也會了賬,從富珍酒館走了出來。晚風一吹,喝下去的酒直往上湧,兩個人一面打著呃,一面東倒西歪地邁著步,又不斷說著胡話,全都醉了。

  周炳回到家,一腳跨進神樓底,就看見有一位姑娘坐在燈前等候他。他心裡十分詫異。開頭,他以為那是區桃,仔細一看,又不太像。再一看,那位姑娘變出了七、八個化身,在他的眼前來回旋轉,又都成了區桃了。他高興得快要發狂,大聲叫嚷道:「區桃,桃表姐!」她卻垂低了頭,沒有睬他。他縱身一跳,跳到她跟前,抱著她,在她的頭上、額上、臉上吻了又吻,一面含糊不清地叫著她的名字:「桃子,桃子,小桃子……」那位姑娘開頭全不動彈,任憑他吻著,後來突然發了脾氣,用力把他一推,嘴裡說道:「看你胡說什麼!看你醉成什麼樣子!我不是區桃,我是陳文婷!」一面說,一面走出神樓底。周炳叫她一推,站立不定,倒退幾步,就跌在自己的木板床上,醉嗎咕咚地睡著了。

  【17.雨過天青】

  七月十三日是區桃的「三七」。七月十二晚上,區家請了幾個師姑來給她念經。才過午不久,周炳就穿起白斜布的學生制服,意態蕭索地來到了南關珠光裡區家。他看見這整個皮鞋作坊都陷在愁雲慘霧之中,好像很久都沒有開工了,東西亂七八糟,摔得滿地都是。一塊硝過的紅牛皮,半截泡在水盆裡,也沒人管。他走到區桃的供影前面裝了一炷香,默默地站了一會兒,覺著寂寞難堪,就沒多留連,一直進去找區蘇表姐。體態苗條的區蘇看來更加瘦削,臉上顯得蒼白,眼睛也顯得更大了。

  她把周炳領到自己的房間裡,說:「阿炳,你也瘦了。你的臉沒有從前那樣紅潤,也有點變長了。」周炳摸摸自己的臉頰道:「真的麼?我自己倒不覺得怎麼的。」區蘇說:「自從阿桃死了之後,我們這一家人的日子過得就不像日子!你要多來,常來,給你三姨、三姨爹解解悶——不要像別的人那樣,十天半月都不上門來一趟!我們那電筒工會的事兒,你也幫著我張羅一下。」周炳聽得出來,那所謂「別的人」,就是指他二哥周榕。從前周榕時常來邀她去看戲、逛街,又幫助她籌備電筒工會的事兒,如今周榕都忙在省港罷工委員會那一頭,得閒的時候又顧得和陳文娣在一起,就顧不得上她這兒來了。他想安慰安慰區蘇,可是說不出話來,只好連連點頭。後來區蘇又說了:

  「咱們舅舅家的楊承輝表哥倒是經常來的,不過這個人冒失得很,不會同情別人,不會體貼別人,不會安慰別人,我不高興他!」

  周炳用富於同情的圓眼睛望著她,用深知一切的神氣點著頭,雖然沒說一句話,卻使她感到一點安慰。她得到別人的瞭解,也就純潔天真地微笑了。這時候,陶華來找區蘇,請她給補衣服,大家又出到神廳外面來坐。區蘇接過衣服,就低著頭補起來。陶華沒事,就和周炳閒談,他說:

  「阿炳,近來怎樣了?聽說你喝了很多的酒。」「是呀,喝得不少。」周炳說,「醉了比醒著好。死了比活著好。」

  陶華高聲大叫起來了:「為什麼?醉了比醒著好,這就可以了。為什麼死了會比活著好?我不信。我說受苦受難,還是活著好!」

  周炳說:「心都死了。人活著有什麼味道?你不記得《孔雀東南飛》麼?你不是說桃表姐跟我做得像真的一樣麼?劉蘭芝死了。焦仲卿能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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