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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周炳聽著,同時就想像出周金那睜眉突眼,臉紅脖子粗的神態。他說完,大家就靜下來了。許久以後,周炳才聽見有一個人說話支持他。這個人雖然也肯定有內奸,但是語氣軟弱無力,聽起來好像是農科大學生李民天。後來有另外兩個人說話,好像是周榕和陳文雄,他們認為社會上、政府裡有私通帝國主義,破壞罷工的內奸,但是罷工委員會裡是純潔的,沒有這種涼血動物。此外,還有一種主張,說是無論社會上、政府裡、罷工委員會內部,都沒有什麼內奸,說有內奸的人,是由於他們自己神經過敏。這一派也有兩人個,其中一個很容易聽出是何守仁,還有一個聲音不太熟悉,想來想去,有點像李民魁。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爭執得不可開交。可是約莫過了半個鐘頭,大家又一哄而散,神廳裡恢復了原來的寂靜。周炳聽得不明不白,也沒有留心去研究誰是誰非,聽見大家都走了,他就緩步踱出神廳。原來人並沒有走光,還剩下陳文雄在和他姐姐周泉悄悄談話。周泉見周炳出來,連忙站起來,很有風趣地說道:

  「阿炳,過來,我介紹你認識一位有名人物。這位就是省港罷工工人代表大會的代表——陳文雄先生!」

  周炳跟著叫了一聲:「大表哥。」

  陳文雄今天穿著高尚華貴的筆挺的西裝,顯得特別漂亮而體面。周炳一眼就看出來,他的精神裡面有一種比他的衣服更加華貴,更加使他自傲的東西。他很有禮貌地站起來,向周炳彎腰問好,隨後就精神抖擻,高視闊步地走到周炳跟前,縮起肩膀,攤開兩手說:

  「阿炳,你沒想到吧?我們又罷工了!這一回,也跟從前隨便哪一回一樣,不達目的,決不罷休!」說完就和周泉一起上街去了。周炳把這幾天來所見到的人、所聽見的事想了一想,又把臥病這十幾天來的生活回憶了一下,怎麼也想像不出外面的世界發生了怎樣的變化——想來想去,不得要領,於是他歎了一口氣,走回神樓底,又對著區桃的畫像呆呆地看起來。

  三天以後,周炳的病完全好了。那天一早,楊志朴大夫來看過,認為不用再吃藥,只要注意起居飲食,過幾天就會復原。舅舅走了之後,周炳也覺著身體有了點勁兒,在家閑著也悶得慌,就胡亂吃了兩碗白粥,穿起衣服鞋襪,上街去溜達溜達。出了三家巷,他信步往北走去,經過百靈街、德宣街,一直走出了小北門。半年之前,舊曆正月人日那天的情景,活生生地出現在他的眼前。他能夠看得見周泉、陳文娣、陳文婕、陳文婷、區蘇、區桃這六個姑娘簇簇擁擁地走在他的前面,他自己左肩掛著一帆布口袋餅乾,右肩掛著一帆布口袋甘蔗,滿頭大汗地跟在後面,經過這些街道,——經過這些茶寮,小店,元寶香燭鋪子,鑿石碑的鋪子,賣山水豆腐幹的鋪子。他還能夠看得見這六個姑娘都穿著漂亮的新衣服,他姐姐和陳家表姊妹都是短衣長裙打扮,有黑的,有白的,有花的,有素的,有布的,有絨的,有鑲邊的,有繡花的。

  區家兩個表姐是工人打扮,區蘇穿著銀灰色的秋絨上衣,黑斜布長褲,顯得端莊寧靜;而區桃呢,她穿著金魚黃的文華縐薄棉襖,粉紅色毛布寬腳長褲,看起來又鮮明,又豔麗。他又看得見她們的頭髮的樣式是一色的剪短了的款式,辮子沒有了,長長的劉海覆蓋著整個的前額,而這種髮式使她們在當時的婦女界中成為愛好自由的革新派。在這當中,區桃之所以顯得特別動人,是由於她的頭髮既沒有塗油,又沒有很在意地梳過;那額前的劉海,在眉心上疊成一個自然嫵媚的交叉,隨著吹來的微風,緩緩擺動……以後,他於是又看見大家沿著田基路走進一些小小的村莊,穿過這些村莊,又穿過一些菜田和稻田,撥開山光和雲彩,掠過碧綠的楊柳和開著花的紫荊,向鳳凰台走去;他又聽見大家慷慨激昂地爭論工農兵學商——該誰占第一位的問題……最後,他陪伴著一朵牡丹花一樣的「人日皇后」爬上鳳凰台,他聽到區桃輕輕喘氣的聲音,他聞到區桃身上散發出來的香味兒,他按著區桃的命令把餅乾和甘蔗送給每一個人,然後在區桃身邊坐下來……

  忽然之間,這一切都沒有了。周炳喘著氣,發現自己坐在荒涼寂寞的鳳凰台的陽坡上,周圍是重重疊疊,一穴緊挨著一穴的墳墓。他再一細看,正對著他的這一座小小的草墳當中,豎著一塊小小的石碑,石碑上刻著:「二姐區桃之墓」幾個大字,又用銀朱油把那些字填紅了。旁邊的小字刻著年、月、日和立碑人區細、區卓兩個人的名字。周炳到這時候,才覺著自己已經渾身酸痛,筋疲力竭。他就坐在這墳前左邊的山首上,默默無言地流著眼淚。也就在這個時候,他才認真感覺到,過去的那一切全都完了,全都不存在了。他用發抖的聲音對著那墳墓說道:

  「桃表姐,你聽見我跟你說話麼?你怎麼這樣狠心,連告別的話都不跟我說一句?我對你說了一千句話,一萬句話,你都聽得見麼?你為什麼一句話都不回答我?」

  這時候,東邊的太陽忽然從厚厚的雲層裡鑽了出來,陽光直射在那新墳的深紅色的地堂上,把那紅土照得逐漸透明起來。透過這層深紅的土壤,他仿佛看見了區桃的臉孔。她還像活著的時候一樣地鮮明,一樣地秀麗,在那覆蓋著整個前額的劉海下面,露出那嫵媚的微笑。她的神氣跟那張畫像一模一樣,就是只笑著,不說話。周炳對著她呆呆地看了足足有一個鐘頭。他不敢動,不敢說話,甚至不敢用力呼吸,就那麼一聲不響地看著——後來,烏黑的雲層又遮蔽了太陽,區桃的笑臉也逐漸變成愁慘的面容,並且逐漸暗淡,逐漸消失,一直到完全看不見。墓地上仍然是一層又冷又厚的深紅色的山土。

  他望望天空,天空雖然那樣廣闊,那樣宏偉,但是陰森愁慘,空無一物。他望望四周,四周是重疊擁擠的墳墓,寂靜荒涼,沒有牛羊,沒有雀鳥,沒有任何生物的蹤影。他望望下面的山谷和山谷以外的平川,山谷和平川的秧田和菜地雖然都是一片新綠,但大片的禾田卻沒插秧,現在也灰暗無光,靜悄悄地沒有人跡。他再望望那無處的珠江,只見一片灰濛濛的煙霧,慢慢蠕動,又像上升,又像下降,又像往前奔,又像往後退,看來十分空洞,十分臃腫。他無可奈何地歎了一口長氣,捂著臉對墳墓說道:

  「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完了。你再不回來了。這是千真萬確的了。這世界怎麼這樣空虛,寂寞?人生怎麼這樣悲傷,痛苦?什麼都是徒然的,什麼都是灰暗的,什麼都是殘酷無情的!你能夠知道你什麼時候生下來,可是你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會突然死去。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也沒有人愛護,也沒有人惋惜,一下子就破壞了,毀滅了,陰消陽散了!生命不過像一顆露珠,一根小草,一片破瓦,一塊爛布,——美麗,智慧,溫柔,嫵媚,都不過是一種幻象!唉,這裡還剩下什麼有意義的東西,值得我去留戀,去羡慕,去珍重,去奮鬥的麼?沒有了,沒有了,一樣都沒了!我不如跟著你去,在漫漫的長夜裡陪伴著你,在安靜的黑暗裡一道消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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