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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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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炳深受感動地說:「好極了,說得好極了,恐怕事實就是這個樣子。李民魁大哥是主張虛無主義的,恐怕就是看准了這一點。這樣看來,咱們大家不過在命運的簸弄之下過著可笑的生活,誰也不能倖免。一切都是虛妄,一切都是假像,一切都是幻夢!」 陳文婷點頭說:「除此以外,還有什麼呢?——因此,有時我想,什麼都不要去爭,什麼都不要去希望,什麼都不要去努力,最好是找個知心的同伴,一道逃到深山野嶺裡面去,與人無礙,與世無爭地過著原始人的生活,那也許是一種真正的幸福!」 周炳深深地歎了一口長氣道:「阿婷,我為什麼現在會心亂如麻?我為什麼現在渾身上下連一點勁都沒有?我為什麼會悲觀、軟弱到這個地步?我為什麼會覺著眼前一片漆黑,好像到了世界的末日?我為什麼有一種可怕的預感,仿佛自己不能避免地要遭到毀滅?」 陳文婷沒有回答。她呆呆地望著周炳,覺著他的臉上露出一種病態。這種病態使他失去了平日的英雄氣概和硬邦邦的戇氣,變得有點柔弱可憐。她認為這個時候的周炳有一種反常的、病態的美,這種美比其他任何種類的美都更加動人——就這樣對面坐著,陳文婷把他足足看了十分鐘,才輕輕地歎息著回家去了。她剛走,周泉就走進神樓底,坐在她剛才坐過的凳子上,和周炳談區桃出殯的情況。她告訴周炳,區桃是和其他的烈士一起出殯的,殯儀舉行得非常莊嚴,非常肅穆。在追悼大會上,就有十萬人參加,以後全體參加者排成了雄偉無比的送殯的行列,沿途又有許多群眾自動參加,浩浩蕩蕩地把那些靈柩送到鳳凰臺上。她最後說: 「這是哀榮!這是國葬!這是又一次悲壯熱烈的示威!上年紀的人都說,他們一輩子都沒有看見過這樣的出殯——多麼偉大的場面哪!鳳凰台以後就要成為反抗帝國主義侵略的紀念碑,永遠豎在珠江邊上了。」 周炳躺在床上,動都不動。眼光遲滯,臉上帶著麻木不仁的表情。聽到鳳凰台這幾個字,他的眉毛仿佛動了一下,嘴裡沉吟地重複道: 「鳳凰台!」 他姐姐肯定地說:「是呀,就是那鳳凰台。」 他繼續往下說道:「不管怎樣,她是看不見的了!她永遠不會回來了!」 周泉一聽鼻子就酸了,眼圈兒也紅起來。她把臉扭歪,不叫周炳看見,匆匆忙忙地,假裝成有什麼事情似地走出了神樓底。往後又過了三、四天,周炳慢慢地能夠坐起來了,只是頭昏眼花,吃不下東西,身體非常虛弱。那天早上,他坐在神廳一張靠背竹椅上,捧著區桃的畫像盡看,從左邊看看,又從右邊看看;眯起眼睛看看,又閉上一隻眼睛看看。看了許久,都沒有放下,後來又拿出那張小照片來和它比著看,看著、看著,就對那畫像說起話來。他時而低聲細氣地說,時而高聲粗魯地說;時而甜蜜蜜地笑著,時而咬牙切齒地生氣。 幾道陽光越過周家門口正對面的枇杷樹梢投射到他身上,映得他的臉孔更加蒼白。周泉看見他這個樣子,又拉了周楊氏出來,兩家站在神樓底旁邊那條冷巷裡悄悄窺探,卻聽不清他說些什麼,只當是他的癡呆性子又發作了。好在不久,南關的印刷工人關傑來看他的病,才把他的傻勁支使開。那印刷工人一見他的面就大聲嚷起來道: 「嘿!整個省城都滾起來了,就是你還在安閒自在地養病!」 周楊氏和周泉連忙跑出來招呼他坐下,斟了一碗熱茶給他,又替周炳分辯說他目前還吃不下東西,還得扶著牆才能走路。周炳自己卻像沒聽見似地茫然說道:「什麼地方滾起來了?怎麼滾法?你倒說說看。」關傑呷了一口熱茶,就坐在他旁邊慢慢談起來。 「這真是山中方七日,世上幾千年。如今的省城,整個變了樣兒了。省港大罷工開始了!說是英國鬼子不答應條件,絕不復工!絕不復工!許多人都到西濠口去迎接從香港回來的罷工工人。聽他們說,這回一罷工,不只是香港震動,倫敦震動,全世界都震動呢!」關傑這樣開始說道,「你都沒有走出去看看,滿街滿巷都在談論罷工的事兒,滿街滿巷都看得見罷工工人,——他們的胸前都掛了個紅條條,你一眼就看出來了。嘿,那些罷工工人糾察隊才威武,整整齊齊地,答、答、答、答地在馬路上走著,除了木棍子之外,還有真槍呢!」 說到這裡,他看見周炳的眼睛眉毛有些活動起來,就停了一停,喝著茶,看周炳還有些什麼反應。後來看見他沒有什麼反應,就又繼續說下去:「怎麼呢,你好像什麼都不知道。你榕哥沒有跟你說過麼?好!我告訴你吧:省港罷工工人代表大會已經成立了!省港罷工委員會也已經成立了!都在『東園』裡面辦公。聽說裡面還分了文書、宣傳、交際、遊藝許多許多的部,蘇兆征當了委員長。有一次我在區蘇家裡看見你們榕哥,他告訴我,你們三家巷這一籠子裡的陳文雄、何守仁、李民魁、李民天,還有你的泉姐和榕哥他自己,都在交際部工作呢。另外還有周金大哥,我看也參加了罷工運動了,這三、四天工夫,我看見他到我們印刷所來了五、六回。」 關傑感情激動地講著,周炳只是呆呆地聽著,好像一個白癡一樣。只是在聽到周金也參加了罷工運動的時候,他才有氣無力地插問了一句,說:「怎麼?我大哥也到省城來了?他怎麼不回家過夜?按道理說,他們石井兵工廠不會在這個時候罷工……」關傑說:「是呀,我不也覺著奇怪!」往後關傑又談了許多罷工工友的宿舍和規模很大的罷工工人飯堂的情形,差不多每一件事情都令他感覺到新鮮、滿意的驚奇。但是周炳仍然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地聽著,一直到關傑講完了,起身要走了,他始終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 就這樣子,又過了三、四天。楊志朴大夫照樣每天來看病,開藥。他的病一天一天好起來,已經能吃點爛飯,也能下床走動了,可是他的心卻一天比一天更加痛苦。整個世界對他都是陌生的,而且沒有什麼可以察覺出來的吸引力。周榕和周泉每天很早就出去,夜深才回來,很少和他說話,也沒有跟他說在外面搞些什麼。不過他按照關傑的話來推測,大概他們是在搞罷工委員會的事情。 奇怪的是周金也經常回家,——每次回來只是在神廳裡坐一會兒,或者換換衣服,問問周炳的病,又走了,既不在家吃飯,又不在家睡覺。周炳問他道:「大哥,你們兵工廠也罷工了麼?」他善意地笑一笑,說:「不。我是請假回來的。我給省港罷工委員會幫點忙。這是好管閒事,——他們叫我做『熱心家』!」此外也沒有多說什麼。不知道根據什麼原因,周炳判斷他大概在很久以前就是一個共產黨員。有一次,周炳正在午睡,突然被一種捶打木器的聲音所驚醒。他睜開眼睛,就聽見周金大哥在神廳裡一面拍桌子,一面大聲吆喝道: 「有內奸,有內奸,有內奸!一定有內奸!社會上有,政府裡面有,罷工委員會裡面也有!怎麼會沒有內奸?你們沒聽說,香港有軍火運進來麼?不是有人要解散罷工委員會麼?不是有不少工賊在那裡運動工人回香港復工麼?這些還不能證明有內奸?如果沒有內奸,咱們搞肅清內奸大運動做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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