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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那些外國的兵士都聽懂了他這句外國話,都用奇怪的眼睛望著他,不明白為什麼這樣一個人忽然說出那樣一句話來。再說,也不明白應該怎麼執行他的命令。他們的面前是一重緊緊關閉的鐵閘,鐵閘之內和橋攔的兩旁還堆塞著沙包,叫人怎麼往前沖呢?那外國軍官看見大家不動彈,就拔出手槍朝群眾開了一槍,其餘的人才跟著放槍……這樣,一場卑鄙無恥的血腥謀殺公案就開始了。

  首先受到損害的是有著光榮的革命傳統的廣州工人隊伍。區桃走在廣州工人隊伍的中段,越接近沙面,她心裡越是生氣。她清清楚楚地看見東橋上面那些端著槍向自己瞄準的外國兵,就使盡全身力量喊道:「打倒帝國主義!」她覺得這不是一句口號,而是她現在心裡要說的一句話,她目前要做的一件事。突然之間,四、五丈遠之外爆發了一種巨大的聲響。隨著一陣密集的爆炸聲。她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她看見她身邊的工友倒在地上了。她什麼也沒有想,只是大聲叫嚷著:「沖上去!搶他們的槍!打死他們!工人萬歲!中國萬歲!」一邊嚷,一邊就沖上前。

  槍聲更密了。火煙擋住了她的視線。她這時才想起周炳沒在她身邊。要是周炳在,他是會跳上去,把敵人的槍奪下來的。現在,她得自己去做這件事。但是一眨眼之間,她覺得周圍非常混亂,好像有一塊沉重的石頭把她的胸部碰了一下,她覺著眼睛看不見了,耳朵聽不見了,想叫嚷,聲音也沒有了。她覺著很奇怪,她自己到哪裡去了呢?只有夏天的太陽,她還依稀認得:那太陽老是那麼明亮,那麼明亮……開頭,隊伍亂了一下,有些人繼續往前沖,有些人向兩旁分散,有些人向後面倒退。整個十萬人的隊伍也頓挫了一下。幾秒鐘之後,人們理解了這槍聲的意義,就騷動起來,沸騰起來,狂怒起來,離開了隊伍往前走,往前擠,往前竄。有些人自動地叫出了新的口號:「鏟平沙面!」「把帝國主義者消滅光!」「廣州工人萬歲!」周炳像喪失了知覺似地跟著大家往前沖。他什麼也沒有看見,什麼也沒有聽見,只一心要找廣州工人的隊伍。走到西濠口,見前進的道路已經被警察封鎖住,大隊伍正在那裡轉彎,折入太平路向北走。一部分隊伍已經解散,一部分隊伍這裡一堆、那裡一堆地站立著,此起彼伏地在高呼口號。

  爆炸了的情緒正在不斷燃燒。找來找去,總找不見廣州工人的隊伍,他回到警察封鎖線的前面,掏出救護隊的臂章套在袖子上,準備走進禁區。正在這個時候,一輛白色的紅十字救護車飛快地開到他面前,車上有一個工人裝束的人向他揮著手,大聲說了幾句話,他就攀上車頭,在司機位子旁邊的踏板上站著,像長了翅膀似地向東橋的出事地點飛去。到了馬路的盡頭,所有的人都跳下來,奔向沙基大街,大家一句話也不講,嚴肅地、沉默地、迅速地工作著。整條沙基大街是靜悄悄的。商店都緊緊關著大門。只看見一些灰色的和白色的人們在往來移動。剛下過陣雨,麻石街道上一片片的水光在閃亮。受難者們輕聲呻喚著。他們鮮紅的血液流在祖國的大地上,發出絢爛的光輝,而且深深地滲進石頭縫子的泥土裡面,就好像那裡是紅寶石鑲成的一樣。

  有一種沉重的預感壓著周炳的心。他忽然發現一具僕倒在血泊當中的白色的屍體。他確信她是一個女的。他確信自己認識她。他向著她走過去。她俯僕在地上,兩手向前伸,好像她準備跳起來,繼續往前沖似的。她的下巴頂著石頭,嘴巴憤怒地扭歪著,眼睛瞪得大大的,警惕地注視著敵人。周炳彎下身去,準備幫助她站起來,嘴裡不斷低低呼喚著:「阿桃,阿桃,阿桃……」但是她沒有回答,只是柔軟而平靜地躺在他的懷裡,他舉起拳頭向沙面的兇手示威地揮動了幾下,然後兩手托起她,剛一舉步,就不知怎的,一陣天昏地黑,兩個人一齊摔倒了。

  【16.   當時救護隊把周炳和其他受傷的人一道送進了醫院,不久,醫生們把他救醒過來,又把他送了回家。那天晚上,他就發起高燒,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說胡話,不省人事。第二天,燒得更加厲害,既不吃,又不喝,只是似睡非睡的,時不時大聲叫嚷,把床板踢蹬得通通地響。他叫嚷起來的時候,又像和人打架,又像痛楚呻喚,聽不清說些什麼,只有他媽媽周楊氏約莫猜出來有幾聲是叫喚區桃的名字。

  周家的遠近親戚,周炳的南關和西門的朋友,還有幾個小學和中學的同學,都來看他的病。他舅舅楊志朴大夫來給他診過脈,說是怒火傷肝,外感風寒,痰迷心竅。周榕給他抓了藥,燒好了,給他灌了下去,一時也看不出什麼效驗。一連吃了幾天藥,到第五天的早上,他的神志才清醒過來了,喝了點米湯,就要他二哥給他找出那張區桃的小照片。周榕把區桃的小照片給了他之後,他就把臉扭到裡邊,對著那張照片淌眼淚。周榕連忙把這種情形告訴了周鐵、周楊氏和周泉,大家去看他,見他清醒過來,都在心裡面暗自歡喜。

  何家的丫頭胡杏聽說周炳清醒過來了,立刻跑過來看他。她走到神樓底門口,見他朝裡躺著,不敢走近床前,只挨著趟門輕輕叫了一聲:

  「炳哥!」

  周炳聽見叫喚,知道是她,連忙抹幹眼淚,翻身朝外,對她說道:「多謝你,小杏子。我好了一些了。你好麼?柳姐姐來看過你麼?」胡杏聽見他問,一句話也回答不上來,只是簌簌地掉著眼淚,哭了一會兒,聽見何胡氏在那邊叫她,又趕忙跑回去了。不久,隔壁陳家的四位表姐妹一道來看他。陳文英抓住他的手說:「炳表弟,願上帝保佑你!阿桃是無辜的,願她的靈魂早進天國!」陳文婷也站在床前安慰他道:「阿炳,達觀一些吧。人死不能複生,多想也是無益的了。」

  陳文婕坐在他的床沿,用手在他的天堂上摸了半天,才用一種富於感情的聲調說:「好好保重自己!阿桃是為國犧牲的,她死得可惜,可也死得光榮。」周炳沒有答話,只是在枕頭上微微點頭,表示感激她們的好意。陳文英、陳文娣、陳文婕三個人在神樓底站了一會兒,又到周楊氏的後房裡站了一會兒,就回去了。陳文婷獨自一個留在神樓底,坐在周炳床前的一張凳子上,陪著他閒聊。她低著頭,眼圈紅紅地說道:

  「炳哥,你說人生到底有什麼意義?有什麼價值?像桃表姐那樣的相貌,那樣的人才,莫說千中無一,就是萬中也無一呢!她為什麼不能夠永遠存在,永遠活下去,卻像一朵花一樣,一眨眼就謝了,消逝了?」

  周炳連連點頭說:「對極了。阿婷,對極了。你這一問,問到我的心坎上來了。我今天早上一清醒過來,就在想這個問題,到如今還得不到解答呢。你念的書比我多,你來給我一個答覆吧!究竟一個人為什麼有快樂又有悲傷,這些快樂和悲傷又都有些什麼根據,——都有些什麼意義?」

  阿文婷在鼻子裡哼了一聲,說:「有什麼意義?什麼意義都沒有!人生不過是一片空虛,到頭來你什麼也抓不住。一切對於你,都只是一種欺騙。比方你說你在舞臺上演戲的時候,覺著一切都是真的,在快樂的時候你是真的快樂,在悲傷的時候你是真的悲傷,其實舞臺上什麼都沒有當真發生過,你不過是在欺騙你自己。我在舞臺下面看戲,跟著你快樂和悲傷,其實不過是受了你的欺騙。到戲演完了,離開戲場,就什麼都沒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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