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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這裡陳萬利獨自躺了一會兒,何應元才穿著透涼羅短打,珠花草底涼拖鞋,手裡拿著一把鵝毛扇,緩步走出來。陳萬利一見他,就從睡椅上坐了起來,說:「五爺,才不見幾天,怎麼你越過越瘦了?」何應元唔了一聲,說:「像你就好,隨便世界上出什麼事,心裡不煩。才不見幾天,你就越過越胖了!」兩人說笑了一會兒,才說到正經事。陳萬利說:「五爺,省府裡的諮議問題,如今鬧得怎樣了?」何應元回答道:「多謝你,有心。這不是三天一小鬧,五天一大鬧,可總沒鬧出個名堂?如今總算暫時不撤銷了。不是我小弟看中這份官職,貪戀這份錢財,可總不能讓那些赤化分子獨攬大權,為所欲為,別人在省府裡連個說話的席位都沒有!就是我小弟依了,展堂代帥肯依?」

  陳萬利拍手贊成道:「對呀,對呀!我們做買賣的人參不透你們政治佬的鬼把戲,可是說老實話,這半年我是過得膽戰心驚,沒得過一天好覺睡!一件跟著一件的怪事情,不由得你不糊塗!你數數看:今年二月鬧東征,三、四月鬧追悼孫大炮;五月更好看了,勞動大會和農民代表大會一齊開,十萬人上街,大喊大罵,還不罵的你、我?五卅慘案之後,跟著就打劉、楊,香港罷工!還算是哪刀菜?你不見我挑擔家什麼周金、周榕、周炳那些孩子,眼睛發愣了,又發紅了。這不比瘋子還瘋?誰許他們這麼鬧的?咱們的公安局哪裡拉屎去了!」

  何應元不動聲色地笑了一笑,說:「買賣人到底是買賣人。鬧有鬧的好處,也不是全要不得。只是太過分了,那可不成!你看吧,他們總有一天要狠狠地摔下來的!他們之中,也是各色米養各樣人,其中有一個蔣介石,就有點考究。現在,他好像還是左派呢!只有一樁,他跟展公有點一山不藏二虎的味道,這是他太狂妄。如果展公伏得住他,這人也有用處。」

  陳萬利對這些他叫做「捉迷藏」的隱隱約約的事情,不大愛聽,他就問起一些別的事兒道:「五爺,他們那些狗雜種今天又要遊神了,聽說還要游到沙面去呢,你也有點風聲麼?」何應元陰險地笑著說:「我怎麼不知道?這不是『八字腳』搞的名堂!人家沙面當局都準備好了。一碰頭,准是『擺路祭』!在上海有那麼些冤魂,自然要到廣州來找替身。這正是劫數難逃呵!」

  陳萬利搔著花白腦袋想了一想,若有所悟地說:「按這麼弄,英國還是要強硬下去了。」何應元轉為得意洋洋的神氣,並且把鵝毛扇使力一摔道:「自然啦!難道人家強硬不得?難道人家怕你?總之,我們只管看熱鬧,夠好看的!」陳萬利把聲音壓低了,問:「你這消息來源可靠麼?」五爺裝出生氣的樣子說:「可靠不可靠,誰知道?反正你曉得,我走的是外交路線!」

  陳萬利一言不發,走回家裡,找著陳文雄,對他說道:「阿雄,你今天下午不要回沙面去上班了。連請假也不用去,頂多打個電話回去就行。」陳文雄剛穿好大翻領襯衫,把西裝外衣搭在手上,聽見他父親這麼一說,就放下外衣,好奇地問道:「為什麼?有什麼風聲麼?」陳萬利嚴肅地低聲說:「人家準備幹了!經過上海南京路的教訓,你們還不收斂一點?光送命也不是辦法!」陳文雄一聽,臉上一紅,心突突地跳。後來他勉強鎮定下來,說:「既然如此,不上班就是了。」說完,他走回房間裡,躺在床上,好久沒有動彈。

  後來他跑上三樓,想將這個消息對文娣、文婕、文婷她們說一說,但是她們沒一個在家。他又匆匆忙忙跑到周家,想和他的表弟、表妹們說一說,但是周榕、周炳都不在。只有周泉在家,聽了這麼壞的消息,也只是乾著急,沒辦法。陳文雄說:「泉,不要著急。論道理,咱們中國人是對的。就怕的是那些帝國主義不講道理。你知道,咱們兩家的年輕人今天都去遊行麼?」周泉善良地搖搖頭說:「不知道。我只知道我們家那莽撞鬼阿炳,他是准去無疑的。」陳文雄用一隻手捂著心坎說:「願上帝保佑!」

  這時候,十萬人以上的、雄壯無比的遊行隊伍已經從東校場出發了。這遊行隊伍的先頭部分,是香港罷工回來的工人和本市的工人,已經穿過了整條永漢路,走到珠江旁邊的長堤,向著西濠口和沙基大街前進。其他的部分,農民、學生、愛國的市民等等,緊緊地跟隨著。區桃、周炳、陳文婕、陳文婷都參加了這個隊伍。除了區桃和周炳兩人在出發之前打了一個照面,彼此點點頭,笑一笑之外,此外誰也沒看見誰。隊伍像一條波濤洶湧的大河,怒氣衝天地向前流著。它沒有別的聲音,也沒有別的指望,只有仇恨和憤怒的吼叫,像打雷似的在廣州的上空盤旋著,轟鳴著,震盪得白雲山搖搖晃晃,震盪得倫敦、華盛頓、東京、巴黎同樣地搖搖晃晃。

  區桃在工人隊伍裡面走著,呼喊著。她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卻聽見另外一種粗壯宏偉的聲音在她的頭上回旋著,像狂風一樣,像暴雨一樣。她聽到這種聲音之後,登時覺著手腳都添了力量,覺著她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十萬人」。這是一個多麼強有力的人哪!她一想到這一點,就勇氣百倍。她希望趕快走到沙基大街。她深深相信這十萬人的威力壓在沙面的頭上,一定能使帝國主義者向中國人民屈服。像這樣的想法,周炳也是有的。他在學生的隊伍裡面,走得稍後一些,和區桃相隔約莫一裡地的樣子。他也在人群當中一面走,一面呼喊。他也聽見一種粗壯宏偉的聲音在自己頭上回旋著,像狂風一樣,像暴雨一樣。他也覺著自己的手腳都添了力量,覺著自己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十萬人」。他甚至在那十萬人的巨吼之中,清清楚楚地聽著了區桃的活潑熱情、清亮激越的嗓子。

  他總覺著這十萬人的呼喊口號是區桃在領著頭的。他拼命提高嗓子,放寬喉嚨,可是聲音總不洪亮,好像字音才一離口,就叫別人的聲音吞下去了,一點也聽不清。他為這樁事兒十分苦惱。不久,走到海珠公園,離沙面越來越近了。周炳發現一種新的力量,一種更加堅決和勇敢的力量,從隊伍的前頭往後傳過來。他的眼睛瞪得更大,他的拳頭也握得更緊。什麼聲音他也聽不見了,只覺著一股風暴在他耳朵邊呼呼咆哮。他在許多年之後還有這種感覺,仿佛他們的隊伍不是一個整整齊齊的四路縱隊,而是彼此手臂扣著手臂,他扣著區桃的手臂,他們又扣著別人的手臂,排成一字橫列式,向敵人壓過去……向敵人無情地壓過去……

  一點不錯,一陣憤怒的風暴向著沙面無情地壓過去。那些大大小小的殖民主義者害怕了。就中有一個站在沙面「東橋」鐵閘和沙包後面的外國下級軍官,害怕得更加厲害。他本來已經接受了「在情況需要下可以向中國豬開火」的命令,這時不住地掏出手帕來擦汗。他親眼看著英雄豪邁的工人們經過東橋,向「西橋」走去。他感覺到那陣風暴的威力,他覺著自己站立不牢,好像快要暈倒似的。他覺著沙面馬上就要被包圍了,沙面的房屋都傾斜了,馬上就要倒塌了。

  他想起他的兒子正從本國坐船來遠東,要接任一家洋行的副經理。他想起廣州的黃包車夫,他昨天還用皮鞋尖教訓過他們。他想起他從來就有權利摸任何一個他認為應該摸的女人的奶子。他想起他的臥室裡堆著的那些鴉片煙、金子和其他的走私貨……這一切,眼看著就要完了。他的心跳得那麼厲害,臉上給嚇得全白了。他覺得自己像一隻被趕進窮巷的癩皮狗,誰也不會可憐他。他就要被打死。他的屍體將被拋進大海裡,讓浪濤把它漂回家鄉。他想到這地方,就想哭,想叫。後來他就叫出來了:

  「為了祖國的光榮,為了光榮的祖國,孩子們,沖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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