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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這些人多半都穿著黑呢子學生制服,有新的,有舊的。只有李民魁在國民黨黨部裡面做事,穿著中山裝,渾身上下,都閃著棕色的馬皮一般的光澤;張子豪從中學畢業之後,又進了黃埔軍官學校第二期,出來當了軍官,因此穿著薑黃色呢子軍服,皮綁腿,皮靴,身上束著橫直皮帶。這兩個人都十分神氣。加上大家談話,都按著學校裡的習慣,彼此稱呼某君、某君,只有他兩個彼此稱呼,都叫「同志」,這也使得他們的地位,十分新穎,十分出色。

  走在當中的是周泉、陳文娣、陳文婕、陳文婷、區蘇、區桃六個姑娘,加上一個小夥子周炳。他的左肩掛著一帆布口袋餅乾,右肩掛著一帆布口袋甘蔗,還沒有出城,就已經累得滿頭大汗。這些表姐表妹們都穿著漂亮的新衣服。周泉和陳家三個都穿著短衣長裙,有黑的,有白的,有花的,有素的,有布的,有絨的,有鑲邊的,有繡花的。區家兩個是工人打扮,區蘇穿著銀灰色的秋絨上衣,黑斜布長褲,顯得端莊寧靜;區桃穿著金魚黃的文華縐薄棉襖,粉紅色毛布寬腳長褲,看起來又鮮明,又豔麗。

  在一千九百二十五年的廣州,剪辮子的風氣還沒大開,但是她們六個人是一色的剪短了頭髮,梳成當時被守舊的人們嘲笑做「椰殼」的那種樣式。區桃的頭髮既沒有塗油,又沒有很在意地梳過;那覆蓋著整個前額的劉海,——其中有兩綹在眉心上疊成一個自然嫵媚的交叉,十分動人。她們緩緩地走著,從遠處望過去,就不覺得是一群人在走路,而是一大簇鮮妍的花兒在田基路上移動。不知道由於受了男子們的影響,還是由於什麼偶然的原因,她們也在爭論著一個什麼問題。邊走邊淡,指手畫腳,熱鬧得很。走在最後面的是陳文英大姐和何家兩個小兄妹,他們對於青年們的論題也好,對於姑娘們的論題也好,都沒有聽出味道,就離開大家,拉在後邊很遠,這裡看一看花,那邊鬥一鬥草,倒也自在快活。

  姑娘們的爭論,是從陳文娣引起的。她在一間郊外茶寮的菱形窟窿眼兒籬笆上看見一張宣傳標語,就氣嘟嘟地說:「這是什麼道理?到處都寫著工農兵學商!那工就一定在最前,那商就一定在最後。算是哪道聖旨?」區蘇在她近旁走著,就答腔道:「這不過是人們說慣了罷了,哪裡有什麼意思呢?」陳文娣睜大那棕色的眼睛說:「沒有意思,那就巧了。我把它顛倒過來,說成商學兵農工成不成?」區蘇天真地笑著說:「娣表姐,那可不成。人家都不習慣。」陳文娣緊接著道:「我說呢。這裡面就有道理。不是我爸爸做生意,我就偏幫商人。依我看,商人對國家的貢獻不一定最小,工人對國家的貢獻不一定最大。」

  區蘇覺著陳文娣不講道理,就有點生氣,聲音也緊了,說:「勞工神聖這句話,你也打算推翻麼?依你說,就是商學兵農工才對?」陳文娣一想,區家是她三姨家,那一家人全是工人,覺著不好說,就沒有馬上回答。大家沉默下來,在風和日暖的田野裡慢步走著。菜田裡是綠油油的一片,稻田裡還漫著水,最初來到嶺南的春光緊緊跟隨著這一群出色的女孩子。一會兒,陳文婷插嘴進去說:「別怪我人小,不知世界。我看論功勞大小來排,應該是學商兵工農才對。學生應該領頭。工人要是押尾,也有點委屈。農民雖然人多,但作用不大,又沒知識,該掉一掉。」陳文娣說:「這我也贊成。五四運動就是學生搞出來的。帶頭也成。商人之中,那些有力量、眼光遠大的新式商人,其實也都是學生出身的。還有外洋的留學生呢!」區蘇說:「就是這樣,我還要反對。誰能離開工人的兩隻手?沒有工人,就什麼也沒有了。」區桃接上說:「我也反對。共產黨也好,國民黨也好,都承認工人最重要。」

  後來陳文婕加入了她姐姐這一邊,周泉加入了區家姊妹那一邊,就旗鼓相當地辯論不休。誰知越辯論越帶意氣,說話慢慢就離譜兒了。陳文娣賭氣地說:「阿蘇表妹,反正你說的話,我聽來都不對頭。你應該多讀點書!」區蘇也氣了,就冷笑一聲,高聲說道:「這我知道。娣表姐你飽讀詩書,我沒法給你爭。可是你大人自有大量,何必多餘我一個沒要緊的人呢?」陳文娣一聽,就聽出了一些弦外之音,是沾到周榕的身上去了。她也不甘退讓,就說:「誰跟你爭來?你要是有什麼不遂意的事兒,那該怪你自己,怪不得我。我是不屑跟你爭什麼的!」區桃還沒做聲,陳文婷就幫上去了,說:「蘇表姐的話,反正我到死那天,也不能贊同。」區桃在旁,也接上說道:「大人日的,別說這樣不吉利的話。我可是相反,娣表姐的主張,我無論怎樣還是反對!」

  周泉和陳文婕都比較膽小怕事,就齊聲勸阻道:「算了吧,談別的吧。要不就讓別人來談一談,咱們聽一聽,多捉摸捉摸。」區桃說:「對。」又拿手讓一讓到如今為止還一句話沒說過的周炳道:「炳表弟,你說一說!」周炳好像很有準備似的,一點也不謙遜就說出來道:「我當過工人,如今又是學生,誰也不偏幫。說老實話,我是工農兵學商派。商人當然不能帶頭。帶了頭就出陳廉伯,辦起商團來,從英國人那里弄來些駁殼槍,請孫中山下野。這是不行的。學生帶頭也不行。莫說學生不齊心,就是心齊了,頂多也不過罷課。帝國主義和軍閥都不怕罷課,只怕罷工。這一點,這幾年還看不清楚麼?」

  陳文娣聽了,覺得自己這邊占了下風,就高聲向前面叫道:「榕表哥,你來!」周榕丟下了善後會議,跑到後邊來,聽了聽雙方的議論,就說:「這問題很大。大家要慎重研究,不忙做結論。文娣提出來的疑問是有道理的。商人來領導革命是不是一定不好?學生坐第一把交椅是不是就不行?工人不帶頭是不是就算不重要?這些題目都很有趣味,值得咱們平心靜氣,坐下來慢慢探討。大家知道,陳獨秀就主張資產階級來領導革命,資產階級不就是商人麼?」他說完,就趕到前面去了。周泉拍手笑道:「好呀,好呀,四票對四票,這個議案只好保留了。」陳文娣說:「不對。是五票對四票。你沒有把陳獨秀的一票算到我們這邊來。」

  提起陳獨秀這個響亮的名字,大家就不作聲了。

  姑娘們繼續撥開山光和雲彩往前走。路旁的柳樹搖擺著腰肢,紫荊花抬起明亮的笑臉,歡迎她們。陳文婷感到勝利的驕傲,就像黃鶯似地唱起區家姊妹完全不能領會的英文歌來。走了好一會兒,到快要爬山的時候,前面的男子們停住了。李民魁一面掏出手帕來擦汗,一面興高采烈地對姑娘們宣佈道:「我們六個人一致投票,選出了今天最美麗的姑娘做『人日皇后』,她就是區桃!你們贊成不贊成?」周炳問:「皇后要做些什麼事?」陳文婷插嘴道:「還沒選定呢。你看你急得!」李民魁解釋道:「今天的皇后專管游山。到哪裡,呆多久,食物怎樣分配,都歸她管。」陳文婷唧唧咕咕地自言自語道:「好大一個皇后,怎麼不把婚姻也管上!」

  她越想越生氣,就搶先說道:「我一個人,投一萬張贊成票。論人才,除了桃表姐還有誰呢?咱們省城的大街小巷,哪一個不認得『美人兒』?光論相貌鼻子嘴,我倒認真贊成工農兵學商的排班次序呢!」說完,她就不理別人,一個勁兒往鳳凰台山頂上沖上去了。她那心靈,剛才不久才叫勝利的喜悅滋潤過,如今卻又叫突然的失敗給扯碎了。她淌著汗,又淌著眼淚。她掏出手帕來,既擦汗又擦眼淚。下面,大傢伙兒又愉快又興奮地往上爬著,享受著這個春節的假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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