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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區桃和周炳緊挨著走,看樣子真令人羡慕。她脫去金魚黃的文華縐薄棉襖,搭在手上,露出裡面那件和長褲一樣顏色的粉紅毛布短褂子來,在溫暖的陽光底下,簡直就像一朵那種叫做「朱砂壘」的牡丹花一樣。她微微喘著氣,對周炳悄悄說道:「表弟,你看她們把人欺負成什麼樣子?」周炳說:「你還不知道麼?她就是那種脾氣!你不要怪她就是了。」區桃說:「自然,我不怪她們。」說完,又靈慧地笑了。

  【13.迷人的歲月】

  他們的學校預定在人日之後三天開一個規模盛大的懇親會,那天晚上要演出白話戲《孔雀東南飛》。為了這件事兒,陳文婷連日來都煩悶得愁眉不展。早在去年年底,那出戲著手排練之前,周炳就來找過她。周炳這時候雖然只念初中二年級,因為過去停學的緣故,比陳文婷低了兩年,但是卻被選做學生會的遊藝部部長。初級中學的同學當部長,這是破格的事兒。

  在《孔雀東南飛》的演出裡,大家推定他演男主角焦仲卿。陳文婷看見他來,心裡就跳了一跳,聽說要叫她演戲,心裡就跳得更厲害了。她說:「你打算要我演什麼角色?」一面心中猜想,一定是要她演女主角劉蘭芝。後來她知道是要她演焦仲卿的媽媽——一個惡毒的老太婆,直氣得從那深棕色的眼珠子裡濺出兩顆淚珠來。她冷冷地說:「不管怎樣,反正我不高興演戲!」等到她知道了演女主角劉蘭芝的是她的表姐區桃的時候,她對演戲這樁事兒本身,也狠狠地咒駡了一頓,她說:

  「演戲這個玩藝兒,到底算個什麼行當?當著這麼一千幾百人,摸摸捏捏,挨挨靠靠,還有個羞恥?說起話來,盡說些肉麻的話兒,叫人聽了,起雞皮疙瘩!你在戲臺上和桃表姐成了夫婦,你將來也能和她當真成為夫婦麼?女孩子演上幾回戲,不知道要賺來幾個丈夫呢!」

  她罵了這幾句,覺得還沒有罵夠,停了一停,又說:

  「人家桃表姐就是比咱們開通,人家是接線生,整天在電話上送往迎來,也不知道要應酬多少男人!怪不得磨得牙尖嘴利,嗓門兒高高的,正好演戲。不是我故意糟蹋桃表姐,人家都說沒事兒也要拿起電話筒,找女司機聊天,還可以請看戲,請吃飯,來者不拒呢!」

  看見周炳的漂亮的圓臉漲得通紅,一聲不響,露出使人憐憫的心神不定的樣子,她覺得很快活,就繼續說下去道:

  「你別以為你不做聲,可以使別人更加愛你。你不吭氣,我就來告訴你吧:整條三家巷都在背後笑你了。你要讀書,就得求上進,慢慢從一個下等人變成一個上等人,從沒有教養的人變成一個有教養的人。可是你如今還整天跟那些做粗工的『手作仔』混在一起,跟高貴斯文的讀書人沾不到一塊兒,這不是笑話麼?」

  周炳點頭承認道:「阿婷,也許你說得對,跟他們來往沒什麼好處。可是他們都是我小時候的朋友,我心裡實在愛他們。你要是跟他們來往一下,你也會愛他們的!」

  陳文婷說:「少說廢話!對於女性,你最好多一些恭維和奉承!」

  周炳熱情地、沒主宰地笑著說:「阿婷,你一輩子就是愛為難我。」

  陳文婷說:「我不為難你。你答應我別演戲了吧,答應我吧,唔?」

  周炳實在為難起來了。他紅著臉,溫柔地笑著。他那壯健的身體,到處都顯出青年男子的勁頭來,好像手呀、腳呀都一個勁兒往外長,往大裡長,不知會生長到多麼粗壯才算數。陳文婷望著他那強硬有力的、像雄馬一樣的頸脖,就感到說不出的愉快和幸福。只要周炳這時候能答應她不演戲,她就會跳起來,摟著他,吻他。但是周炳開腔了:

  「好妹妹,」他說,「你能夠從我的身上拿走我的生命,可是你不能阻擋我演戲。我多麼愛演戲呵!」

  陳文婷拿眼睛動都不動地望定他,要好好看清楚這世界上最美的動物和世界上最蠢的動物,這最美和最蠢又是怎樣結合在一起的。後來,一片雲霧遮住了她的視線。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道:

  「唉,炳表哥,你多麼糊塗呵!」

  可是周炳走了之後,她又十分後悔起來。最初,她想,周炳是喜歡演戲的,她自己卻表示了相反的意見,這是她自己太笨了。其次,她想,演戲到底是在眾人面前露頭的好場合,不管演什麼角色,都能引起大家的注意。跟著,她就越想越多,越想越深。她想到演劉蘭芝的角色不一定就是好。那劉蘭芝雖然和焦仲卿結成夫婦,然而最後卻是要分離的,這明明是不吉利的讖語。和周炳演夫妻雖是一種快樂,可是和周炳分離卻是一種不堪的痛苦。她又想到演焦仲卿的媽媽也不一定就是不好。那惡毒的老太婆雖然神憎鬼厭,可她卻具有一種特殊的權力,她能夠叫焦仲卿和劉蘭芝分開,而焦仲卿只有服從的份兒,這卻不壞。她就這麼煩悶地想過去,想過去,一直想到開場的那天晚上。

  那天晚上天氣很暖和,她穿了一件圓擺白洋布上衣,一條黑洋布長裙,上衣外面披著一件純羊毛英國薄外套,回學校裡去擔任招待員。天才黑,劇場裡的電燈全亮了,五采繽紛的觀眾成群結隊地流進劇場。他們來自廣州城的各個角落,有工人,有商人,更多的還是學生。陳文婷和每一個認識的人熱情地打招呼,讓座位,十分活躍。有幾個從南關來的周炳的朋友,像手車修理店的工人丘照,裁縫工人邵煜,蒸粉工人馬有,印刷工人關傑,清道夫陶華這些青年,都不認識陳文婷,只是望著這位人才出眾的姑娘發呆。

  另外有幾個從西門來的周炳的朋友,像年輕的鐵匠王通、馬明、杜發這幾個,他們都是認識陳文婷的,就拿拐肘你碰碰我、我碰碰你,低聲談論起這位「陳家四姑娘」來。後來周炳的母親周楊氏和區桃的母親區楊氏,帶著區蘇、區細、區卓也來了,陳文婷立刻迎上前去招待他們。區楊氏說:「四表姐,你今天晚上為什麼不上臺,你要上臺,那才算是真漂亮呢!」陳文婷高聲大笑道:

  「演戲,要能幹的人才行,我這麼笨,怎麼能上臺呀?」

  她的聲音這麼高,這麼清脆,這麼動聽,全場的人都聽見了,都扭過臉來,羡慕地看著她。說公道話,在舞臺前面的幕布還沒有拉開之前,陳文婷已經演出了她的第一個戲了。

  不久,鑼聲一響,《孔雀東南飛》正式開場。那時候,廣州的觀眾對於話劇還是多少有點陌生的。他們看見幕布拉開,有一些廳堂的簡單的佈景,就感到驚奇而且高興。等到他們看見有一些穿著清朝末年或民國初年的服裝的「古人」,塗著胭脂水粉,從簾子裡大搖大擺走出來,說著廣州話,做著一些細碎的動作,他們就有人說像,有人說不像,紛紛議論起來了。最先上場的是焦仲卿的母親,焦仲卿的妹妹,和一個丫頭身份的角色。焦仲卿的母親完全是丑角打扮,臉上畫著紅道道,白道道,還貼著兩塊膏藥。她叫觀眾哄哄鬧鬧地笑了幾場,然後劉蘭芝才上來。她一出場,上千的觀眾都靜悄悄地沒有一點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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