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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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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炳和區桃兩個人離開了貨櫃,其餘的人都找不見了。周炳正在暗中著急,忽然看見區桃那張杏仁臉上,浮起兩個淺淺的笑窩,十分迷人。他知道她是使了金蟬褪殼之計,就笑著說:「阿桃,你倒聰明。」區桃拿那雙細長的眼睛靈活地掃了他一眼,說:「學生還能比先生更聰明麼?」憑著這迅速的、閃電似的一瞥,周炳看清楚了她的細長的眉毛:彎彎的,短短的,稀稀疏疏的,籠罩著無限的柔情和好意。周炳感到舒服,就更加靠攏一些,低聲問道:「咱倆現在該怎麼辦才好?」區桃被他吸引著,也更靠近他一步,簡短回答道:「表弟,隨你。」到哪裡去還沒有定論,他們只顧信步往前走,你望著我,我望著你,不說話,也不分南北東西。在區桃的眼睛裡,也沒有馬路,也沒有燈光,也沒有人群,只有周炳那張寬大強壯的臉,那對噴射出光輝和熱力的圓眼睛,那只自信而粗野的高鼻子,這幾樣東西配合得又俊,又美,又四稱,又得人愛,又都堅硬得和石頭造成的一般。走了一程,周炳提議道:「咱們逛花市去。」區桃說了一個字:「好。」 這真是沒話找話說。他倆哪裡像是去逛花市呢?花市在西關,他倆如今正朝著大東門走去。又走了一程,兩旁的電燈逐漸稀少了,區桃就提醒周炳道:「表弟,你看,咱們敢情把方向鬧錯了。」周炳揮動著他的葵扇般的大手說:「沒有的事。走這邊更好!」實際上,他們從大東門拐出東堤,沿著珠江堤岸走到西堤,又從那裡拐進西關。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就把這廣州城繞著走了一圈。到了花市,那裡燈光燦爛,人山人海。桃花、吊鐘、水仙、蠟梅、菊花、劍蘭、山茶、芍藥,十幾條街道的兩旁都擺滿了。人們只能一個挨著一個走,笑語喧聲,非常熱鬧。 周炳看見人多,怕擠壞了區桃,就想拿手摟住她的腰。沒想到區桃十分乖巧,她用手把周炳的手背輕輕打了一下,嘴裡像相思鳥低聲唱著似地說道:「你壞!」又扭回頭對他用天生的、特殊的魅力露齡一笑,就往前跑,一眨眼就像一隻野兔鑽進稻田裡去似的,跑得無影無蹤了。在這亂哄哄、人頭洶湧的花市裡,這大個子周炳顯得十分笨拙,他自己也知道,要想鑽進人縫當中去追趕區桃,可不是一樁輕便的事兒。他努力向前趕,出了滿頭大汗。撞了人,賠不是;掉了鞋,拔不起——鬧了多少笑話,可哪有半點影兒! 【12.人日皇后】 「人日」那天的絕早,醫科大學生楊承輝就起了床,急急忙忙地洗臉,刮鬍子。他曾經和他的姑表兄弟姊妹周榕、陳文雄、區蘇等人約好,今天要到郊外去短足旅行。同時他和他父親楊志朴最近發生了一些政治上的爭論,也急於到三家巷去找人談論談論,所以天不亮就醒了,再也睡不著。那楊志樸一直居住在四牌樓師古巷,現在已經成了歸德門一帶很有名氣的中醫生。他最近主張不管段祺瑞提倡的善後會議也好,不管共產黨和國民黨堅持的國民會議也好,只要使得中國不打仗,他都贊成。這一點,他的大兒子,今年才二十歲的楊承輝,大為反對。今天他的心情特別暢快,收拾停當之後,區蘇和區桃就來叫他。三個人一同在書房裡吃了稀粥和煎蘿蔔糕,一同出門,往西走去。 到了三家巷,太陽才出來一會兒,那邊也起得早,人都在忙著了。還差一年就要畢業的法科大學生何守仁穿著整齊的厚呢子制服,滿臉晦氣,沒精打采地坐在東牆根的石頭凳子上,好像他並不知道今天有郊遊這麼一回事。看見楊承輝和區蘇、區桃三個人,也只是懶懶地打了一個招呼。楊承輝好容易抓住一個空閒的人,就和他談論起來道:「我爸爸說善後會議和國民會議都可以,只要中國不打仗。我看這樣說可不行吧!」何守仁冷冷地說:「為什麼呢?楊大夫是很有見地的。你應該尊重他。況且,多數人也是這麼想的。」 楊承輝顯然是失望了,說:「多數人?誰?共產黨和國民黨都反對善後會議。」何守仁嘲笑地說:「嘿!共產黨和國民黨可不能算是多數。我爸爸就贊成善後會議。他說,光鬧意氣不行,得看實際效果。唱唱國民會議的高調,中聽倒還中聽,只怕一百年也開不成。他很堅持他的急見。」楊承輝急得什麼似地問:「你同意你爸爸的意見麼?」何守仁還是慢條斯理地回答道:「也不能說是全部同意。可是我看得出他是有理由的。咱們讀書就在於明理。人家有法統,這且不說。你知道我是講究法律觀的。就照你們醫家來說,身體極度衰弱的人也能夠開刀麼?咱們光說段祺瑞不行,只怕咱們當了段祺瑞那一份兒,亂子還要鬧得大!」 楊承輝亂了,也顧不得去陪伴區蘇了,只是連聲叫嚷道:「算了,算了。咱們沒有什麼可談的了!」正嚷著,陳文雄拉開矮鐵門走了出來。楊承輝恭恭敬敬地站起來道:「大表哥,今天還上工?人日呀!」陳文雄穿著嶄新的翻領洋服,沒有穿大衣,只在洋服裡面加了一件英國製造的純羊毛外套,風度瀟灑,又很有身份地微微彎了彎腰,笑著說:「我的職業是一種歐洲式的職業。人家洋大人又不講人日、狗日,有什麼辦法呢?」楊承輝像掉在水裡的人摸著了救生圈似地扯著陳文雄的西裝衣袖央求道:「你來得正好,你來得正好。你是愛國的。你是革命家。你替中國人爭回了人格。你說說你對於善後會議和國民會議的看法吧!」 自從去年陳文雄參加了沙面大罷工,並且取得了勝利之後,他的地位就十分醒目。在公司裡,英國大班對他顯然客氣得多,並且總好像要取得他的好感,在三家巷裡,他成了一個英雄人物,成了民族的良心,他每一次在政治問題上的發言都帶著權威的性質。這時候,他審慎地想了一想,就說:「要把問題說清楚,得有時間,改天吧。但是大體說來,我傾向于國民會議。好吧,再見。」最後那四個字,陳文雄覺著中文的分量輕了一些,就在說完了中文之後,又用英文重複說了一遍,才走了。這裡,剩下楊承輝得意洋洋地對何守仁說:「聽見了麼?怎麼樣?」何守仁不甘示弱,就站起來,攤開兩手說:「不怎麼樣。他的答案是早就料得到的。他沒有時間做冷靜的思考。但是我不同。我不是狂熱的宗教信仰家,我不偏南,也不偏北。」 楊承輝正準備開口,來參加郊遊的人都到了,就沒有再談下去。來的人當中,除了區蘇、區桃之外,還有陳家大姐姐陳文英、大姐夫張子豪,李大哥李民魁和他的堂兄弟李民天,加上原來在這裡的周榕、周泉、周炳,陳文娣、陳文婕、陳文婷,何守義、何守禮兩個小孩子,登時把一條三家巷鬧得亂哄哄的,又追又打,又說又笑,誰的衣服如何,誰的鞋襪怎樣,有人忘了帶手巾,有人嚷著帶水壺,十分高興。臨出發的時候,何守仁說肚子疼,想不去。陳文娣走到他跟前,說:「你怎麼啦?你看大家多麼高興。只當做你賞臉給我好不好?」他才勉強笑著答應去了。 這十六個人當中,數陳文英年紀最大,已經二十七歲了,何守禮年紀最小,才八歲,其他多半是二十上下的青年人,個個都是渾身帶勁兒的。當下沿著官塘街、百靈街、德宣街,朝小北門外走去。街上的人看見這八個男、八個女那麼年輕,又那麼興致勃勃,都拿羡慕的眼光望著他們,覺著他們都是占盡了人間幸福的風流人物。出了小北門之後,他們沿著田基路走進一些小小的村莊,穿過這些村莊,向著鳳凰台走去。走在最前面的是李民魁、張子豪、周榕、何守仁、楊承輝、李民天六個人,他們在繼續談論善後會議呀、國民會議呀、孫中山呀、段祺瑞呀,談得津津有味兒。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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