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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輕微的寒氣在花木之間流動著。她感覺得到坐在她身旁的男子那種混合著煙草氣味的、身體上面散發出來的暖氣。後來,陳文雄說:「泉,五四運動到現在,已經過去六年了。你的鬥志還堅決麼?打倒禮教,提倡歐化,解放個性,男女平權,你對這些還有勁頭麼?」周泉說:「當然。為什麼不呢?」陳文雄說:「是這樣:我覺得你二哥阿榕是真正要革命的,可是——」周泉搶先說:「你自己呢?你不是沙面罷工勝利聲中的英雄人物麼?」陳文雄說:「我自己自然也是真心真意,可是李大哥、大姐夫、何守仁他們,我看就難說。我也舉不出確實的憑據。」周泉想了一想,就說:「人有時也得看環境,很難個個一樣齊心。人家當了党官、軍官、大學生,都是青雲直上的人物,比你們這些洋行打字、小學教師,自然就不同一些。比方拿我自己來說,我又不能升學,又找不到職業,我真擔心自己在社會上是不是能夠保持獨立平等的地位!」陳文雄說:「你怎麼又傻起來了?有職業,不一定有獨立平等;沒職業,不一定沒獨立平等。在我的靈魂裡,你永遠是尊貴的,獨立的,平等的,莊嚴的。」

  周泉嘻嘻地、滿足地笑著,眼睛因為受了感動,充滿了眼淚。陳文雄又說:「自然,你的生活應該有些變動。如果你想升學,我負完全的責任;如果你想組織一個幸福的新家庭我也不敢有半點異議。」周泉的心突突地跳著,低聲問道:「你呢?你怎麼說呢?你知道,你說一句話,比我想三天還要來得清楚。」陳文雄說:「要按我的想法,我覺著咱們應該向新的樂園跨進一步。咱們果然能夠創造一個最新式的家庭的話,這件事本身就是一個革命的、大膽的行動!咱倆會更加幸福,更加熱烈,更加充滿人生的勇氣!」說到這裡,他們熱烈地互相擁抱起來了。他們熱烈地吻著,說著幻想的、美妙的詩句,周泉的淚水沿著發燒的臉頰淌下來……

  這時候,在三家巷陳家的樓下客廳裡,完全是另外一種場面。陳文娣完全像一個成熟的少女,雍容華貴地坐在那種棉花和乾草做墊子的安樂椅裡,她身上那件黑色的、閃光的薄棉袍,把她臉上的慍怒和恐懼映照得更加鮮明。何守仁在她磕膝蓋前面的地板上縮成一團,好像一隻受傷的野獸,也分不清他是在坐著,蹲著,還是跪著。掛鐘滴答滴答地響。忽然之間,何守仁從地板上跳了起來,像和敵人罵陣似地說:「你還不開腔麼?你還是那樣殘忍麼?你要把我的心撕成碎片麼?你要把我的生命整個兒毀掉麼?你對我連一點點憐憫也沒有了麼?」

  這種腔調完全不是平日那種矜持、老成、悠閒、永遠立於不敗地位,像俗語所說,「永遠站在贏的一邊」的大學生何守仁的腔調。他的瘦小的身體,因為暴躁而更加瘦小了。那臉上的五官,也緊緊地收縮到一塊兒去了。陳文娣除了感覺到威脅和厭惡之外,絲毫感覺不到別的什麼有趣的東西。她一聲不響地瞪大眼睛望著那求愛的男子,她那兩隻手藏在衣袋中,緊緊握著拳頭。幸虧在這個緊急的危險關頭,周榕推門進來了。何守仁看見有人來,立刻恢復了平時那種恬淡的尊嚴臉孔,對陳文娣說:「祝你新年快樂幸福!」說完,彎腰深深地一鞠躬,旁若無人地走出去了……

  陳文娣立刻把手伸給周榕,氣喘噓噓地說:「榕表哥,快來!他……壓迫人家!不,怎麼說呢,我像是做了一個惡夢!那麼可怕呵!」周榕趕快跑上前去,緊緊抓住她兩隻冰冷的手,用溫存的眼光望著她那張橢圓形的臉,看見她左邊眼皮上那個小疤還在可憐地顫動著。陳文娣借著她榕表哥的力,從安樂椅上站了起來,把他的手拉到自己的胸前,說:「你看!在這裡。它跳得多麼凶!」周榕右手半摟著她的肩背,左手輕輕按住她的心窩,立刻感覺到她的心撲通撲通地,果然跳得十分厲害。他說了一些安慰她的話,把她摟緊一些,用嘴唇去親她的前額。她溫柔地抬起頭,半睜著那棕色的眼睛,像喝醉了似地望著他。他倆深深地接了一個吻。這時候,掛鐘又滴答地走起來。遠處,不知哪些人家已經稀稀疏疏地放起爆仗來了。

  陳文娣把腦袋藏在周榕的胸前,藏了好一會兒,才抬起半邊臉說:「表哥,春天已經到了。咱們該怎麼辦呢?」周榕低聲回答著:「要是你爹不反對,咱們該結婚了。」她說:「是呀。爸爸也不一定就反對到底的。你叫你媽跟我媽講。她們是嫡親兩姊妹,好說話。」表哥誠懇地問道:「你堅持麼?」這句話雖然問得老實,但在表妹聽來,卻有點迂腐,不得體。當下她就笑著回答道:「我不堅持?什麼叫做新女性?難道我不懂得什麼叫做自由麼?我不愛自由麼?」說著,他們兩個分坐在兩張安樂椅上。周榕沉醉在快樂的、勇敢的春宵裡,一聲不吭,只顧拿眼睛看她。陳文娣在心裡自己問自己道:「你究竟是愛他,還是感激他?或者僅僅是他的舉止穩重大方,博得你的好感?難道你對於何守仁,真是一點也不喜歡麼?」因為對自己提出的這些問題,自己竟然回答不上來,她於是開始覺著茫茫然了……

  區桃、區細、區卓、陳文婕、陳文婷、何守義、何守禮、周炳這八個少年人一直在附近的橫街窄巷裡遊逛賣懶,談談笑笑,越走越帶勁兒。年紀最小的是區卓跟何守禮,一個十一歲,一個才八歲,他們一路走一路唱:「賣懶,賣懶,賣到年三十晚。人懶我不懶!」家家戶戶都敞開大門,劃拳喝酒。門外貼著嶄新對聯,堂屋擺著拜神桌子,桌上供著雞鴨魚肉,香燭酒水。到處都充滿香味,油味酒味,在這些溫暖迷人的氣味中間,又流竄著一陣陣的煙霧,一陣陣的笑語和歡聲。

  這八個少年人快活得渾身發熱,心裡發癢。轉來轉去,轉到桂香街,卻碰到了另外一個年輕人。他叫李民天,是常常在三家巷走動的那李民魁的堂弟弟,和陳文婕是大學裡預科的同班同學,年紀也一般大小,今年都是十九歲。他一看見陳文婕,就長長地透了一口氣,站住了。大家望著他,他一面掏出手帕來擦汗,一面說:「你累得我好找!不說假話,我把每一條小巷子都找遍了!」陳文婕只是嗤嗤地、不著邊際地笑。大夥兒再往前走,李民天和陳文婕慢慢落到後面;一出惠愛路,借著明亮的電燈一看,他倆連蹤影兒都不見了。陳文婷噘著小小的嘴巴說:「咱們玩得多好!就是來了這麼一個小無賴。咱們不等他了,走吧!」

  走到惠愛路,折向東,他們朝著清風橋那個方向走去。馬路上燈光輝煌,人行道上行人非常擁擠,他們這個隊伍時常被人沖散。有一次,區桃站在一家商店的玻璃櫃前面,只顧望著那裡的貨物出神。那貨櫃可以說是一個國際商品展覽會,除了中國貨以外,哪一個國家的貨物都有。周炳站在她後面,催了幾次,她只是不走。陳文婷和區細、區卓、何守義、何守禮幾個人,在人群中擠撞了半天,一看,連周炳和區桃都不見了,她就心中不忿地頓著腳說:「連周炳這混賬東西都開了小差了。眼看咱們這懶是賣不成的了。咱們散了吧!」區細奉承她說:「為什麼呢,婷表姐?咱們玩咱們的不好!」陳文婷傲慢地搖著頭說:「哪來的閒工夫跟你玩?我不想玩了!」說罷,他們就散了夥。區細、區卓兩個向東走去,陳文婷、何守義、何守禮朝西門那邊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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