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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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區華這種感慨是有所指的。他想到自己家裡,也想到住在三家巷的那兩個連襟,周鐵家和陳萬利家,不過他嘴裡沒說出來。當初楊家老丈人把三個女兒陸續嫁給陳家、周家和他區家的時候,也是經過了一番挑選,斤兩都差不離兒的。可是大姨媽跟著大姨爹先發了,享了福了,兒女穿鞋踏襪,粉雕玉琢的一般。二姨媽跟著二姨爹,前幾年光景不大順坦,這幾年做工的做工,讀書識字的讀書識字,也看著要發起來了。只有三姑娘嫁到南關珠光裡他區家,如今還得起早睡晚,做一天吃一天,兒女們也都沒有半點文墨。幸虧他的老夥計那門手藝還不錯,他在這一項上還誇得上口。這樣,他雖比不上他那兩家連襟,也就心滿意足了。 說實在話,這四、五年的變動也真大。單說周家:周鐵的頭髮和滿嘴的絡腮鬍子都花白了;周金右手的大拇指叫機器給軋扁了;周榕當了小學教師;周泉中學畢了業,在家裡閑住著;周炳也從小學畢了業,如今在中學念書了。照區華看來,這就好像大家都在匆匆忙忙地奔赴前程,而他自己就老是對著那釘皮鞋掌的鐵砧子,一點也不動彈。說到陳家,這幾年更加錦上添花,叫別人連正眼都不敢望一望:陳萬利越老越結實,生意也越做越大;大小姐陳文英當了軍官太太;大少爺陳文雄當了洋行打字;二小姐陳文娣當了商行會計;三小姐陳文婕、四小姐陳文婷都在大學、中學念書。要是加上何家的何守仁讀大學,何守義讀中學,何守禮讀小學的話,區華給他們算了一下,在三家巷裡面,如今就有兩個大學生,八個中學生,兩個小學生。 三家人的孩子個個念書。不能不說文昌帝君的心有點不公正。就算周金念書不多,可他總算念過正經的學堂。區家跟他們比起來,那是「八字都沒有一撇」呢。區家三代都沒進過學堂,也都沒開過蒙,沒拜過孔夫子。如今還算區桃自己爭氣,有了電話局一份工,晚上抽點休班的時間,自己買了些課本、簿子,請她表弟周炳教著認識一兩個字……區華覺得日子過得快,覺得社會上確實發生了一些新的事情,就是這些了。至於社會上還發生了一些別的什麼事,為什麼許多人都興高采烈地吵吵嚷嚷,劉震寰、楊希閔跟莫榮新、鄧本殷有什麼不同,蔣介石和陳炯明有什麼差異,他就弄不大清楚,也沒有心思去多管了。 團年飯剛吃過,區桃換上一件淺藍鑲邊秋絨短上衣,一條花布裙子,帶上區細、區卓兩個弟弟出門去了。周榕夾著幾本小書,穿著黑呢子學生制服,從外面走進來。他最近正在幫助區蘇她們組織工會,常常夾著些既不裁開、又不切邊的小書來,和她談天,又和她一道出去找她那些工友。這個晚上,周榕看來心情特別好,他向大家問過安,沒有馬上到區蘇房間裡去,卻在那皮硝味兒很濃的大廳裡,緊挨著區華坐下來,東拉西扯地閒聊著,區蘇也陪坐在一邊。區華一面抽著生切煙一面打著飽嗝,說: 「阿榕,如今這世界,到底是好了些了,還是壞了些了?」 周榕連想都不想就回答道:「自然是好得多了。」 區華輕輕搖著腦袋說:「何以見得呢?仗還要打。捐稅還要繳。柴米油鹽,一分銀子都不減。」周榕熱心地解釋道:「三姨爹,那些事可不能急,慢慢會弄好的。咱們現在要革命,要打倒那些萬惡的軍閥,要打倒那些侵略咱們的帝國主義。等到那個時候,日子就會好起來的。」區華說:「那倒不錯,可是你們拿什麼去打倒人家呢?人家可不是空著手站在那裡等你們打的呀!」周榕理直氣壯地說:「不錯,咱們目前力量還差一些。可是俄國人會來幫助咱們的——孫中山已經同意了。現在有一股浪潮,正在用無比的威力推著全國民眾向前沖,軍閥和帝國主義雖有槍炮,是再也擋不住的!三姨爹,你想想看,全國的黨派都到廣州來了。這些不是力量麼?像我大哥,他是共產黨。像我的同學李民魁,他是無政府主義派。像表姐夫張子豪和文雄表哥,他們是國民黨。像同巷子住的何守仁,他是國家主義派。這些黨派都是了得的傢伙!」鞋匠向他擺著手說:「好了。夠了。別再往下宣傳了。我問你:那無政府主義派如果坐了天下,政府沒有了,所有的錢糧捐稅都歸誰得?」周榕笑著回答道:「那不過是理想中的事兒。」區華拍著手笑道:「著呵!我就曉得那不過是你們年輕人理想中的事兒!」說完他就走開了,剩下區蘇陪著她表哥談天。 看看快到十點鐘,周榕露出要走的樣子,區蘇捨不得他走,就說:「再坐一坐有什麼相干?還早著哪。橫豎年三十晚了。」周榕望一望她那張白淨瘦削的、純潔無瑕的臉,也有點捨不得走。但是想起表妹陳文娣和他有約在先,還是非走不可。幾分鐘之後,周榕帶著負咎的心情在頭裡走,區蘇帶著迷惘的神態在後面送,兩家都不說話。出了珠光裡,到了永漢南路,區蘇站住了。她過分用力地握了握她表哥的手,說:「你說了許多話給我聽。有時想起來仿佛都是對的。可有時呢,又覺著不那麼對。我該怎麼辦?」 周榕沒有回答清楚,不太愉快地分別了。他沒有走雙門底、惠愛路回家,卻走了大市街、維新路、臬司前、賢藏街折進師古巷,準備上他舅舅楊志朴家裡去坐一坐。誰知走到楊家門口,卻遇著他表弟楊承輝恰好從屋裡走出來,說是要去找區蘇上街逛去。他知道楊承輝心裡很愛區蘇,可是區蘇卻不太喜歡他,就對他說道:「老表,我忠告你一句,你對姑娘們不能像對男人們那樣暴躁,那樣不耐煩,那樣不留餘地,懂麼?」楊承輝匆匆忙忙地答道:「表哥,你真是我的知己!」說完就走掉。 周榕這時候也不想進楊家了,就順著師古巷橫過四牌樓,走進雲台裡,又從忠襄裡走出陶街,盡走一些小路。在陶街碰上一群逛街賣懶的少年人,那就是區桃、區細、區卓、陳文婕、陳文婷、何守義、何守禮和他弟弟周炳八個人。他只對陳文婕問了一句:「你娣姐在家麼?」陳文婕擠眉弄眼地回答了一句:「不知道,你不會自己瞧去!」也沒有多說話,就走過去了。在朝天街口,他又碰見了陳文雄和他妹妹周泉,兩個人手臂扣著手臂在惠愛路上走,說是要逛公園去。他十分心急地一面走,一面搔著腦袋自言自語道:「怎麼,真是不夜天了呀!」 不多一會兒,陳文雄和周泉兩個走進了第一公園。他們向左拐,在音樂亭後面不遠的地方,找著那張坐得慣熟了的、綠色油漆的長椅子,兩人緊挨著坐下來。這地方燈光不太亮,也不是沒有燈光。他們彼此只看見對方的身影,卻看不清對方的面目——沒有比這裡更好的去處了。陳文雄一隻手圍住周泉的斜削的、沒肉的肩膀,一隻手隨意插在西裝外衣的口袋裡,感到非常幸福。周泉也不做聲。她那半眯的眼睛望著那疏星點點的、黑沉沉的天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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