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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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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泉不明白他的用意,就用眼睛望著天空,不做聲。陳文雄繼續說道:「你為什麼那樣傲慢,不睬我?我要求你笑就對我一個人笑,說話就跟我一個人說話,走路跟我一個人走路,總之,除了有我在之外,你就是一塊不說、不笑、不動的石頭。你能夠答應我麼?」周泉還是不明白,就說:「我不懂你的意思,一點也不懂。如果照你這麼說,我自己還存在麼?我還有個性麼?我還有獨立的人格麼?」陳文雄說:「小鴿子,你要知道,愛情的極致就是自我的消失。從來懂得愛情的人都能夠為愛自己的人犧牲自己的幸福。這就叫做偉大。」周泉輕輕搖著頭,說:「按那麼說,我應該……」陳文雄立刻接上說:「對,對。你個人的意志應該服從我們共同的意志。你的一舉一動都應該得到我的同意。哪怕是看電影、吃冰淇淋那樣的小事!」周泉這時候才明白了,原來陳文雄是指的最近她同何守仁去看了一次電影,吃了一次冰淇淋的事兒,她的臉唰地一下子緋紅起來了。 「那不過是普通的社交,」她低聲地、含含糊糊地解釋道,「社交公開不是你極力主張的麼?況且他不是別人,還是你的拜把兄弟呢!」 陳文雄非常固執地說:「社交公開是一回事,愛情又是一回事。我從來沒說過愛情也可以公開。至於說到何守仁,那樣勢利卑鄙的小人,還是不提他為好。他對你既不存好意,對二妹也懷著歹念頭。」 周泉很生氣地說:「你太冷酷了。我保留我的看法,我保留我的權利。」 陳文雄盛氣淩人地扭歪脖子說:「小鴿子,你過於傲慢了。這對你自己沒有什麼好處。就是對你周家全家也不會有什麼好處。你要想清楚。」 周泉受了很重的打擊。她的身體搖晃了一下,臉上立刻轉成蒼白。一對雄偉的山鷹,振著翅膀啪啪地掠過他們的頭上,一陣微風送過來一片雲影,石頭縫裡的小草輕輕地搖擺不停。周泉一聲不響,渾身打顫地站起來,也不告別,一腳高、一腳低地往山下走。周炳發覺了這種情形,飛跑前來,攆上了她。陳文婷拉著她哥哥的衣服,一個勁兒追問究竟。走到山腳下,周泉站著喘氣,周炳就問她怎麼回事,她餘怒未消地說: 「不用說了。他干涉我的自由,還侮辱我的人格,還侮辱了咱們全家!」跟著把剛才經過的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訴了周炳,還叮囑他不要對別人說。周炳聽了也很冒火,就安慰他姐姐道:「我還當他是個俠義之人,原來也是一個壞東西。有錢的少爺沒有一個好的!咱們回家去,不理他,讓他跪在咱家門口三天三夜,也不理他!」周泉萬般無奈地點點頭說: 「對。咱們不理他!」 姐弟倆繼續往家裡走,誰都沒有說話。可是走了半裡路,周泉就停下來,眼巴巴地往回望。周炳不好催她,只有悶著滿肚子氣,站在路邊等候。周泉望了半天,不見一個人影,就歎了一口氣,繼續往回走。這回沒有走幾步,又停下來了。周炳問:「累了麼?」她說:「累極了。」就這樣走走停停,停停望望,可始終沒見個人影兒。來的時候興致衝衝,回的時候清清冷冷。不知道陳文雄是坐在石頭墳上不動呢,還是繞另外的道路走了,他們姐弟倆一直回到家,還沒見他趕上來。周泉失望了,悲傷了。回到家裡,也不吃飯,只是睡覺。周楊氏著了慌,怕她撞了邪,得了病,追問周炳,又問不出個究竟,急得不知怎麼才好。一天過了,沒見陳文雄來。兩天過了,沒見陳文雄來。三天過了,還是沒見陳文雄來。周泉當真病了,連學校裡也請了假了。周炳看見她這個樣子,很替她擔心,可是也沒有什麼法子。 誰知一個星期之後,有一天周炳和陳文婷放學回家,在三家巷口卻碰上陳文雄和他姐姐周泉成雙成對地往街上走,看樣子怪親熱的。等周泉回家,周炳把她拖到神樓底自己的房間裡,避開媽媽的耳目問她道: 「你們怎麼又好起來了?是他賠罪了麼?」 周泉說:「沒有。是我去找他了。」 周炳吃了一驚,連忙追問道:「你服從了他的專制了?」 她的眼睛紅了,聲音發抖地回答道:「我服從了。那有什麼關係呢?自古說:『小不忍則亂大謀』,不過是些小事情,也犯不著因小失大。」 一向老實和氣,不容易發火的周炳生氣了。他十分粗魯地說:「你怎麼那樣沒有志氣?你失什麼大?」 姐姐撫摩著他的剛剛留長了的頭髮說:「你年紀還小,你還不懂得這些個事情。俗語說,『窮不與富鬥,富不與官爭』嘛。你不懂這些個,因此你這幾年做了不少的傻事情,不少的傻事情,哦,真是的,不少的傻事情!你跟老師鬧翻了,你跟剪刀鋪子東家鬧翻了,你跟乾爹、乾娘鬧翻了,你跟鞋鋪子的小老闆鬧翻了,你跟藥店掌櫃的鬧翻了,最後,你跟那管賬的也鬧翻了。他們縱有不是,可他們都是社會上的體面人物嗄!番薯、芋頭,也沒有個個四正的,——看開一點就算了!」 「孱頭!」周炳惡狠狠地罵了一聲,把周泉罵得哭起來了。從此以後,周炳整天跟爸爸、媽媽吵嚷,鬧著要退學,要回到剪刀鋪子去打鐵去。 【11.幸福的除夕】 平常的時間過得快,動亂年頭的時間過得更快。還來不及計算打了幾回仗,誰上了台,誰下了台,一下子就過了四年。大人們老了,孩子們長大了。一千九百二十五年一月底,舊曆除夕那天晚上,皮鞋匠區華一家人,正在吃團圓飯。他忽然感慨萬端地放下酒杯,對他的老婆區楊氏說了一句話。這句話說得很簡短,但是說得那麼斯文,簡直使舉座為之驚奇。 他說: 「日子這個東西,簡直像只老鼠。你望著它的時候,它全不動彈;可是你扭歪臉試試看,它出溜一下子就溜掉了。不是這樣麼,老夥計?」 老夥計笑了。其餘的人都笑了,他自己也笑了。在桌上吃飯的,除了他倆是四十左右的中年人之外,其他兩個女兒、兩個兒子都是十幾二十歲的年輕人,笑得擱下飯碗,掏出手帕來擦眼淚。大女兒區蘇,今年二十歲了,是個熟練的手電筒女工,笑得很開心,但是還有點矜持。二女兒區桃,今年十八歲,在電話局裡當接線生,人家都不叫她本名,只管她叫「美人兒」。拿省城話來說,就叫做「靚女」。她笑得恰合身份,既是無憂無慮的開懷大笑,又顯得嫵媚又溫柔。第三的兒子區細,今年才十六歲,在一間印刷所裡當學徒。他笑得前仰後翻,差一點兒坐不牢,摔在地上。小兒子區卓,才十一,在家裡跟著學做鞋。他本來還沒聽懂什麼意思,只是跟著大家笑。區華望著這一群兒女,又望著他的能幹的老夥計,那車皮鞋面的巧手女工,就不管自己說的話是錯是對,從心裡面生出一種無邊的樂趣。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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