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歐陽山 > 三家巷 | 上頁 下頁 |
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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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念完之後,登時響起一片掌聲。李民魁說:「陳君這幾句話,詞清義明,用意遠大。寥寥二十八個大字,把大家的意思都包括得一點不剩,佩服佩服。」何守仁立刻自動舉起右手,照那誓詞念了一遍。跟著其餘幾個人也摹仿何守仁的樣子,把誓詞逐個念過了。周泉、陳文娣兩人,不消說是滿心歡喜,就是站在一旁看熱鬧的周炳,也覺得怪有意思。最後念完誓詞的張子豪說:「盟誓完了。想個什麼辦法留下個永久性的紀念呢?」經他一提醒,大家就重新議論紛紛起來了。 【9.換帖】 大家商量的結果,都認為最好的辦法是每人用紙把誓詞寫下一張來,每人在這五張誓詞上都簽上名字,然後交換收藏。這樣,一來有換帖的意思,二來可以留做永久性的紀念,萬一將來有誰口不對心,大家還可以互相對質。商量已定,李民魁問大家道:「咱們還是明天寫好再拿來交換呢,還是今天晚上就寫?」大家異口同聲地說:「打鐵趁熱,今天晚上就寫!」但是到哪兒去寫呢?卻又煞費思量了。本來何家的地方最雅靜寬敞,紙筆也講究,可是何守仁爸爸何應元性情孤僻,不愛吵鬧,那麼多人擁進書房,怕他見怪。何守仁因此不敢開腔。陳家地方,客廳更加富麗堂皇,可是沒個寫字的地方,紙、筆也不方便。陳文雄因此也不好開口。剩下周家,老鐵匠人倒隨和,紙、筆也有,就是地方淺窄肮髒,不像樣子。周榕因此也就不好意思開口。後來商量來商量去,還是選定地點在周家,何守仁回去拿紙、筆、墨過來,陳文雄回去拿茶壺、茶杯,並帶些上好茶葉過來。 周炳幫助何守仁去拿紙、筆、墨、硯,周泉幫助她大表哥去拿茶具,各人分頭行事,剩下的人跟著周榕,擠進周家那竹筒房子的神廳來。這神廳大約丁方丈二,在這一類建築物裡本來是不算小的,但是由於居住在這裡面的神靈太多,幾十年來隨手放著、掛著、吊著在這裡面的物件用具等等也不少,就顯得非常湫隘。正面神樓上供著祖先牌位,放著香筒、油壺,神樓前面吊著一盞琉璃燈,如今還點燃著,燈芯發出吱吱聲和細碎的爆裂聲。神樓之下是一幅原來塗了朱紅色,近幾年來已經退淡了的板障,板障之前放著一張長長的神台,神台上供著關聖帝君的圖像。神台下擺著一張八仙桌,桌子底下供著地主菩薩。神廳左首進門處,在牆上的神龕裡供著門官神位,神龕兩旁貼著對聯,寫道:「門從積德大,官自讀書高。」門官之下,有一眼水井,井口用一個瓦罎子堵著,井旁又有井神。神廳大門上,還貼著「神荼、鬱壘」一對門神。這許多神靈都集中在這個廳堂裡,看來是有點擁擠不堪。大家進來之後,周榕扭亮電燈,陪李民魁坐在北邊的竹床上,對面南邊竹椅上,張子豪和陳文娣兩姐夫姨子分坐在一張竹幾的兩邊。燈也不亮,也沒事兒可幹,大家就閒聊著。 不一會兒,人都來了,東西也都拿來了。虧周泉想得到,她還帶到了一個一百支光的大燈泡過來。她的熱情是叫人感動的。她一放下東西,立刻帶著周炳到廚房裡去燒水沖茶。她大哥周金在石井兵工廠做工,不回家住。爸爸、媽媽早睡下了,也不管兒女們的事。這周家就變做高朋滿座的臨時雅集了。周榕換了燈泡,整個神廳照得通亮。大家喝過茶,把八仙桌子搬到神廳當中,磨好墨,鋪開紙,一個挨著一個地寫起來。這時候,神廳裡除了周榕、周泉、周炳、陳文雄、陳文娣、何守仁、李民魁、張子豪等八個人之外,又來了張子豪的夫人、陳家大姐陳文英,陳三小姐陳文婕,跟何家的小妹子何守禮,她們聽說周家有新鮮事兒,就都走過來看熱鬧。 陳文英今年二十三歲,在這些人當中,年紀最大,身體瘦弱,個子很高,一張尖長臉兒,上面嵌著一個小巧的嘴巴和一個精緻的鼻子。她一聲不響,心疼地望著她的弟弟妹妹們和她的丈人在幹著一樁有意思的、出色的事情,感動得幾乎流出淚來。陳文婕年紀雖小,也剛剛夠得上瞭解這樣的盛舉。她躲在一邊望著,仿佛在努力不叫人發現自己。只有那年紀才四、五歲的何守禮不懂得這件事有多麼隆重的意義。她跪著木椅,趴在桌面上,一面看人家寫字,一面和周炳擠眉弄眼。如今這神廳裡的氣氛,對她說來是過於莊嚴,過於肅穆了。她覺著很不舒服,覺得大家的臉色都很沉重。她不明白為什麼寫字還得繃著臉兒。想說話,又不敢說話;想走,又不敢走。好容易捱到寫完了,大家稍為舒松一點兒,她這才長長地透了一口氣。 為了禮貌,也為了買好陳家,何守仁向大家提議道:「文英大姐也是中學畢業生,同時還是咱們的老前輩,怎麼不請她也寫一張呢?」大家都贊成,只有張子豪不做聲。陳文英說:「算了,別拿我開玩笑。何君真會做人,面面周到。可我呢,頭腦舊了,養過兩個孩子了,不在你們這個節令上了。我拿什麼跟你們排班呢?」正說笑著,門外走進一個工人打扮,矮矮胖胖,圓頭圓臉的人來。他的面貌神氣,有點像周鐵,又有點像周榕,只是年紀比周榕長一點。他就是這裡的大哥哥周金,在石井兵工廠做工,每次從廠裡坐火車回家,總是這早晚才到家的。他一進屋,大家都站了起來。他一面讓大家坐,一面聽周榕給他講明原委。才聽了幾句,好像他就全都明白了。他一面放下手裡提著的小藤篋子,一面豪爽地大聲笑著說:「好極了,好極了。你們讀書人就是有意思,會轉念頭。大家坐,坐!」他走到八仙桌前面,伸出手來,打算拿起一張誓詞來看。可是他的手指頭太粗了,抓來抓去都抓不起一張那樣薄的宣紙。他把手指頭伸進嘴裡蘸了一點唾沫,打算把那些薄紙粘起來的時候,陳文雄開玩笑說了: 「大表哥,別粘了吧。那不是有現成的紙,你也來寫一張吧!」 周金並不生氣,反而哈哈大笑道: 「你瞧,真是一行歸一行,一點也錯不得。你叫我拿大錘,我拿得動,可是這張鬼東西,你別瞧它又軟又薄,可就是拿不動!」 小姑娘何守禮聽了,樂得從心眼兒裡笑出聲來。大家又說笑了一陣,就商量這些誓詞,怎麼換法。這倒是個難題。誰跟誰換,一時決定不下來。論有錢,該數何守仁;論有面子,該數陳文雄。誰跟他們換呢?各有各的想法,可是說不出口。周金看見他們為難,就開口建議道:「你們聰明人怎麼又糊塗了?拈鬮不就對了麼?誰年紀最大?對,老李,你先把你自己的拿開,閉上眼睛拈一張,然後把你自己的重新放進去。你拈到了誰,誰就是下一個,這不就成了麼?」大家一想真成,就照周金的辦法行事。聽說大人們也要拈鬮,何守禮更加樂了,小嘴巴只是張著,合不攏。拈鬮的結果,是李民魁拈了何守仁的,何守仁拈了張子豪的,張子豪又拈了李民魁的。三人拈定,剩下陳文雄、周榕兩個,不用拈,互相交換了。禮成,大家鼓掌祝賀。李民魁想恭維陳文雄兩句,就說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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