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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你們瞧,陳君表兄弟倆換帖,真是親上加親!」

  大家又是一陣哄笑。陳文雄得意洋洋地拿眼睛望瞭望周泉,她的白淨的長臉馬上羞紅了,把頭幸福地低垂著。周榕也高高興興地拿眼睛去看陳文娣,她卻是六神無主地拿眼睛望著門官神位。何守仁看見這種情景,心中痛苦萬分。他的臉變蒼白了,嘴巴也不自然地扭歪了。正在這個時候,門外有個小姑娘的聲音低聲叫喚著:

  「阿炳,阿炳。」

  周炳一聽就知道是他表妹陳文婷叫他,很不高興地離開這動人心魄的場面走了出去。他一見陳文婷,就氣嘟嘟地說:「叫我什麼事?你可知道我這裡著實忙著哩!」陳文婷也有點不高興地說:「我在外面等你多久了,只是不見你伸出頭來。你忙什麼?」周炳就和她並排兒坐在枇杷樹下,告訴她,那些大哥哥們怎樣發誓,怎樣寫帖,怎樣拿周金取笑,後來又怎樣換帖,誰跟誰換了,最後說到「親上加親」。陳文婷聽得很出神,最後聽到「親上加親」,就啐了一口,說:「就數那大頭李壞,老沒正經!」周炳連忙分辯道:「話也不是那麼說。人家說表兄弟換帖呢,不是多了一重了麼?」陳文婷輕輕笑了一笑說:「蠢人!表兄弟可以換帖,表兄妹能不能夠換帖?」周炳大模大樣地笑著說:「可以是可以。只是我不跟你換!」陳文婷說:「誰跟你換?你別不害羞!」周炳說:「不換就拉倒。」陳文婷也接上說:「拉倒就拉倒。可是我問你:中學生能換,小學生能換不能換?」周炳說:「怎麼不能?只怕你不會寫字。」陳文婷說:「寫不來,不會拿嘴巴說麼?」周炳一想也對,就同意了,教她說道:

  「你瞧我。這樣站著。舉起右手。不對,不是這只手。是那只手。這樣子,你念吧:我對你賭咒,我們一定要永遠提攜,為中國的富強而……」

  陳文婷說錯了。她說成:「我們一定要永遠富強,為中國的提攜而……」周炳氣極了,一面罵她:「你怎麼盡傻頭傻腦?」一面揮動那掄大錘的胳膊,把那小姑娘舉著的手給打下來。陳文婷正要發作,只見從周家敞開著的大門口鑽出一個小小的人影兒來。那是何家的小女孩子何守禮。她在周家神廳裡看完了熱鬧,覺著有點瞌睡,見那些大哥哥還在龍馬精神地說話,她也聽不出味道,就打了兩個呵欠,悄悄溜了出來。一出門,因為裡面的燈光太亮了,只覺著一陣昏黑,似乎掉進了一個無底洞裡。到她定了定神,看清楚那是兩個小哥哥姐姐在學大人樣子的時候,她又樂開了,不想睡了。她快步上前,指著陳文婷說:「羞,羞。老鼠偷醬油!女孩子家背著人,悄悄跟男孩子賭咒!」

  陳文婷想不到有人窺探,登時不好意思起來,直拿腳頓地。周炳舉起拳頭威脅何守禮道:「你再說?看我揍不揍你!回去,不許你在這裡耍!」何守禮並不害怕他的恐嚇。她緩緩地退到陳家門口對過的石頭長凳前面,在那盞街燈的下面坐下來,眼睜睜地望著他們,一句話不說。這裡,周炳好容易把宣誓的內容和形式都教會了陳文婷,最後平安無事地度過了整個儀式。何守禮因為沒有人理睬,就獨自一個人在那裡宣起誓來。等大家都辦完了正經事,周炳搓著手道:「好了。這會兒咱們幹什麼好?」陳文婷也想不起該幹什麼,恰巧有一個賣豆腐花的老頭兒挑著擔子,敲著銅鐺走進三家巷來,在他們面前當地響了一下。她就說:「說了那麼老半天廢話,口都渴了。咱們來吃豆腐花吧。」老頭兒給他們舀了兩碗。周炳說:「再來一碗。」陳文婷說:「為什麼?」

  周炳不答話,等豆腐花舀好了,澆了糖漿,就給何守禮端過去。那小傢伙愣了一陣子。按何家的家教,她不該吃街上賣的東西,更不該吃別人胡亂給她的東西。可是她如今十分想吃豆腐花,那又香又甜的、滑溜溜的嫩豆腐叫她心神飄蕩,結果她端起小碗,一口氣咕嚕嚕地喝了下去。吃完豆腐花,照例是陳文婷來付錢。一掏錢,她才想起口袋裡還裝了許多銀角子。那是她和她三姐陳文婕兩個積攢下來的點心錢,湊起來準備送給周炳明天去交學費上學的。等那賣豆腐花的老頭兒挑起擔子,敲著銅鐺走了之後,她才掏出那些銀角子,有雙的,也有單的,一共有十幾二十個,遞給周炳道:「阿炳表哥,你拿著,明天上學校報個名,邀我一道去。」

  無論如何,周炳這回是真正受到了感動。想起他自己過不幾天就要離開那打鐵鋪子,離開他爸爸身邊的手藝活兒,重新背起書包,當真和大家一起上學,他的眼淚就忍不住流出來了。陳文婷雙手捧著銀角子,頑皮地笑著催他道:「快些接住吧。人家的胳膊都發酸了。還要我下跪麼?」周炳正想伸手去接,忽然想起爸爸剛才說過他不願意向陳家借錢,就把手縮回來了,說:「不,我不能要。我得先問准了爸爸。」陳文婷生氣了,她瞪大了那雙小而圓的眼睛,使喚威脅的口氣說:

  「你如今到底是要,還是不要?你說個一刀兩段!」「不要!」周炳並不害怕威脅,堅持地這樣說,「我不能要。」

  只見陳文婷把手一揚,那些銀角子叮令噹啷地落在麻石鋪成的地堂上,到處亂滾。她把腦袋一扭,一支箭似地竄回家裡去。周炳沒法,只得垂頭喪氣走進神廳,打算把這件事告訴他二哥。可是神廳裡如今正在談論著一件重大的事情,李民魁正在慷慨激昂地對大家說:「咱們的抱負只不過是咱們的抱負。目前整個世界,還是沒有一片幹淨土!三家巷就是咱們的聖地。願咱們的三家巷永遠乾淨!願世界都變成咱們的三家巷!當心著:你一步踏出了這條巷子,就有一個活地獄在等著你!為了這件事,我整天是義憤填胸!恨不得……唉!……」處在這種情況之下,周炳覺著自己的事情太小了,插不上嘴。

  外邊,何守禮正蹲在地上,不聲不響地把那些銀角子一個一個地拾起來。她的小哥哥何守義從半開著的趟櫳慢步走出來說:「阿禮,怎麼還不回來睡覺?爸爸叫你呢。」這何守義是何家的二少爺,今年九歲,身軀瘦弱,面無血色,一舉一動,好像都沒有一點勁兒似的。當下何守禮聽見哥哥叫喚,就站起來回答道:「我幫炳哥揀銀角子。炳哥明天要上學呢!」何守義說:「他上學不上學,要你管?」

  妹妹聽得哥哥沒好聲氣,就也喪謗他道:「我要管,怎麼樣?」哥哥說:「偏不許你管!」妹妹說:「偏要管!偏要管!」何守義沒法了,就跑過去摑了她一巴掌。何守禮是受得了委屈的人?當下就扯住哥哥的衣服不放,嚎啕大哭起來。拾起來的銀角子又重新摜到地上,咕嚕嚕直滾。看來事情像是沒個了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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