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歐陽山 > 三家巷 | 上頁 下頁
一七


  「依我看,咱們應該大大地來一番破壞工作。把舊的政府,舊的社會,舊的家庭,舊的人格,通通給它一個徹底摧毀,讓世界上的一切都盡情解放!舊的不破壞,新的不生長。咱們應該像巨人一樣,像羅馬王尼羅一樣,踏著舊世界的廢墟前進!」說完了之後,他慢慢地坐下來。他覺著自己的話說得很響亮,沒有什麼遺漏。可是其他的人卻沒有強烈的反應。不久,張子豪就開口了。他說:「李大哥的話,用意是極高的。見解是極透闢的。可惜得很,我說實話,一般人卻不容易理會得。依我之見,不如依照咱們大總統孫文的主張去做。那就是:先統一兩廣,然後北伐。禍國殃民的人都是擁有實力的,你不先用軍隊打掉他的實力,說什麼他也不聽。這倒不是因為孫文是我的同鄉,我對他就有什麼偏袒。」按照在學校時候的慣例,有事情總是李民魁、張子豪、何守仁三個人帶頭的。李、張是因為年紀較大。何守仁年紀雖最小,但是勇於任事,所以其他的人都讓他。

  這時候,他覺得那兩個人的辦法都不好,對陳文雄、周榕謙讓了一下,就提出自己的主張道:「哪裡的話?張君做人,是極其公正的,哪有偏袒之理?依我的愚見,北伐雖好,一下子卻不一定見效。吳佩孚、張作霖、張宗昌、孫傳芳,都是了得的軍事家。人家有多少軍隊,咱們有多少軍隊?再說人心厭亂,一時也不會有人來響應。我看還是大家努力仕途,發抒偉略,憑著咱們的才幹,掌握著政府的實權,把中國造成世界一等強國,恐怕容易得多。那些武人雖不會治國,但是愛國卻不假的。咱們拿出真本領來,抗強權,除國賊,不怕他不用,也不怕他不依!」

  陳文雄見大家談得高興,也不甘落後,就緊接著說:「大家的謀略都很高明,但是事情太大了,只怕一時也張羅不來。我看咱們最好還是先來振興實業。開工廠,辦銀行,修鐵路,買洋船,和世界各國進行商戰。在這商戰的世紀,落後的一定招人欺侮。像何君的尊翁這樣的殷實人家,只要出來振臂一呼,是沒有哪個有心人,會不樂於響應的!這樣,咱們大家都有正經事可做了。」周榕越聽越不受用,覺著大家越講越離題。他是一個老實人,既不會說話,又不敢得罪大家,因此只得賠著笑臉,試探著說道:

  「好了,好了。一套治國大綱,一個晚上就都定出來了。可是講到從哪一點著手的話,我還斗膽,有個左道旁門的意見說一說。依我看,當今最要緊的事情是辦好工會。為什麼這樣說呢?分兩個方面:一方面,我認為要挽救中國,工會是個最強大的堡壘。過去的事實可以證明,督軍也好,洋鬼子也好,他們不怕學生,不怕軍隊,單單怕那工會。咱們拿幾年前安源煤礦的罷工,拿去年粵漢鐵路的罷工來看,就都可以證明。咱們一定要把工會拿在手裡,才談得上安邦治國。一方面,目前的勞工生活也太苦了。他們大都過著牛馬式的非人生活,一定要有工會來替他們爭一爭待遇。不然,只怕咱們的理想雖然遠大,等到咱們把中國治得富強起來,他們已經等不了啦!自然,這還得李大哥和表姐夫領著頭幹,咱們好跟著走。正是斯人不出,如蒼生何!大家不妨想想看。」

  李民魁和張子豪還沒說話,何守仁就搶先駁斥了。他使喚恨恨的,不友善的調門說道:「那怎麼使得?那怎麼使得?周君雖然有仁人志士的心腸,但是太偏頗了,太過激了!」爭論一起,大家就七嘴八舌地吵嚷起來。這一下,可把個周泉給急壞了。她是一個那樣好心腸,只愛快樂,不愛憂愁的少女,最怕看見別人爭吵。況且這些男子們的理想,她覺著都是好的,都是對的,也看不出有什麼爭吵的理由。她只是埋怨陳文娣不識好歹,千不該,萬不該,竟在這樣一個充滿人生意義的、偉大無比的晚上挑起大家的不和。這巷子裡正在人聲鼎沸,熱鬧非常的時候,陳家的鐵門縫裡伸出一個小小的人頭來,一條短辮子在脖子下面搖擺著。這是小姑娘陳文婷。周炳立刻看見了她。她向那鐵匠學徒點了兩下頭,又縮回鐵門裡面去。那男孩子敏捷地離開了自己的座位,沿著短圍牆快步走著,一溜煙鑽進了陳家的花圃裡面。誰也沒有注意他。

  周炳一進院子,只見裡面的電燈把滿院的花草照得玲瓏明亮,陳文婷站在茉莉花叢前面,兩隻腳跳著,兩隻手舉到肩膀那樣高,一齊向他招喚,嘴裡說:「來呀,來呀。快來,快來。」他一高興,跳上前去,兩手緊緊抓住她的手,問道:「幹什麼了?幹什麼了?」可沒提防陳文婷滿臉的笑容忽然都消失了,嘴巴忽然想哭似地扭歪了,臉色都變蒼白了,嘴裡喃喃說道:「阿炳表哥,你怎麼這樣不講規矩?人都那麼大了,還捏手捏腳的,人家看見了不說咱們不懂禮法?我不跟你那區桃表姐一樣,像她那樣的人家,隨便你怎麼胡來亂來都可以。我可是講究這些個的!」周炳自問無他,就臉訕訕地放下了手,說:「阿婷,你這是說到哪裡去了?我可沒有一點壞念頭呀!」陳文婷搓著自己的衣角說:「你有什麼念頭,你自己知道。可是你要想跟我好,你就正正經經地來!」

  周炳知道她的脾氣變幻無常,好也好不了好久,惱也惱不了好久的,就和她耍笑道:「你看你那舊禮教,還敢和男人要好呢!你沒看見你大哥怎樣摟著我大姐的腰走路?我大姐才配得上叫自由女。你不配!」陳文婷嗤地笑了,說:「我不配?我才配呢!你正正經經摟著我的腰走路,我也敢!」周炳鼓起他那雙頑皮的大眼睛,說:「你敢?咱們現在就到惠愛路去走一轉!」陳文婷沒法了,就說道:「算了,算了。我不跟你胡纏了。我要告訴你,三姐已經答應了。她也每天分一半點心錢給你。」周炳搔著他那剃光了的圓腦袋,想了一想,就擺著手道:「不。這事兒還慢著。我還得問問爸爸。」陳文婷說:「行了。還問什麼呢?我這就去把錢給你拿來!」她說完就跑了回去,周炳也從花圃裡退了出來。

  外面的景況也變了。那些穿著一色雪白制服的中學畢業生都離開了座位,在巷子當中站著,因為爭論激烈,都顯得有些衝動。那兩個白衣黑裙的姑娘毫無主宰地站在一邊。後來還是那個子長長的周泉,為了珍惜這幸福的時辰,扭動著她的細瘦的腰肢,挺身出來調和道:「可以了。各人的志向都已經說清楚,談到這裡就行了。我看所有的事情都是好的,都是應該做的,只等咱們將來一件一件去做就是了。現在,大家看看,今天晚上還該做些什麼吧。咱們永遠都不要忘記這個晚上!」她的建議立刻獲得一致的讚賞。

  空氣立刻和緩下來,後來又立刻變為融洽而且愉快,像他們剛從歡送會的會場裡走出來的時候一模一樣。陳文雄甚至十分欣賞地說:「瞧吧,咱們要是沒有了小泉,就不知道要浪費掉多少寶貴的生命!」後來大家就開始商量今天晚上怎麼辦。最初,張子豪提議組織一個永久性的學會。大家研究了一下,覺得學會雖然好,但是範圍窄了一點,麻煩又多,因此興致不高。後來何守仁提議大家換帖,結為異姓金蘭,將來在社會上彼此提攜,可以施展抱負。周泉和陳文娣連聲叫好,李民魁望著陳文雄,沒做聲。可是周榕認為這件事用意雖好,到底帶點舊封建色彩,不太相宜,大家也就再沒堅持。最後,陳文雄拿主意道:「這樣吧。既不搞學會,也不用結拜兄弟,咱們就來一個當天發誓吧。我想了一下,不知道可不可以用這樣的誓詞。」大家都沒有做聲,等他把誓詞說出來,他念道:

  「我等盟誓:今後永遠互相提攜,為祖國富強而獻身。此志不渝,蒼天可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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