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歐陽山 > 三家巷 | 上頁 下頁


  他一向埋頭行醫,瞧不起那些官場人物,提起那些掛著革命黨招牌,大刮地皮的政客,他就嬉笑怒駡,妙趣橫生。他的老婆楊郭氏,今年三十六歲,生了兩個兒子。楊承輝是大兒子,今年就要進中學;二兒子楊承榮,今年才五歲。楊志樸除了在自己住的地方四牌樓師古巷開醫寓行醫之外,又跟他的小舅子郭壽年合夥在珠江南岸的河南大基頭同福西街,開了一間「濟群」生草藥鋪子。這郭壽年自己又會采生草藥,又會醫人,生意倒也不錯。當下楊志樸問明情由,覺著自己的外甥受了委屈,就開玩笑道:

  「那林開泰年紀雖小,可大有革命黨之風!誰叫你這麼不小心,碰到這樣的人的手上!除非你到我這裡來學醫,就不怕他們了。當醫生,只有人求你,沒有你求人。就是喪盡天良的角色,他也得怕你三分!」

  周炳覺著他舅舅挺有意思,就興致勃勃地去河南濟群生草藥鋪子當夥計。那郭掌櫃早上出去采藥,總要喝過午茶,半後晌才能回來。看管鋪面的,原來有一個叫做郭標的夥計。這郭標是郭掌櫃的同族侄兒,今年十七歲,整天油頭粉面,飲茶喝酒,和那些不正經的女人兜兜搭搭。周炳不管別人怎樣,只顧勤勤謹謹,實心實意地幹活。上工不久,郭標就向他提議道:「小炳,你不出去玩玩兒,看看海去?大基頭有個擺攤子賣海蜇的,實在不錯,又甜,又脆!唉,要是整天把我關在鋪子裡,只要那麼三天,我就要悶死了!」廣州人是把珠江叫做海的。大基頭就是珠江南岸的一個碼頭,那裡有一個廣場,跟城裡將軍前廣場差不多,也有唱戲、賣藥、講古、賣藝、賣糖食、酸果和各式各樣零吃的。那天過江的時候,他就看中了那個地方,總捨不得走開,現在聽郭標這麼一說,反而瞪著眼,沒有了主意。

  經不起郭標一再攛掇,他就去了。他站在珠江邊上,看了約莫半個時辰。那秀媚的珠江,流著淡綠色的江水,帆船和汽船不停地來回走著,過江的渡船橫過江心,在那帆船和汽船中間穿來穿去,十分好看。北岸長堤上的車輛和行人,像用一根長線牽著似地緩緩移動。微微的秋風吹起市面的聲音,有一陣、沒一陣地在江水上浮浮沉沉。周炳怕誤了事,不敢多看,急急忙忙穿過廣場,吃了兩塊又甜又脆的海蜇,就回到濟群藥鋪,郭標反而怪他怎麼不多玩一會兒。往後,他倆就輪流著出去玩兒。郭標有時候一出去就是一整天,只是在郭掌櫃快要回來的時候才回來。

  有一回,周炳看見郭標打開櫃檯的抽屜,抓了一把銅板揣在衣兜裡。他只是記在心裡,不敢做聲。又有一回,他看見一個年輕女人來買「田灌草」,郭標隨手抓了一把給她,也沒有向她討錢,還跟她眉來眼去,打情罵俏。周炳不懂,就直統統地問郭標道:「她跟你什麼親戚,你不收她的錢,還這麼熟落?」郭標推了他一掌,說:「去你的吧,你這個笨蛋!我跟她有什麼親?不過她是一個熟客,小小不言的東西怎麼好拿錢!」又過不幾天,郭標就公然唆擺他「漏櫃底」。郭標把櫃檯的抽屜打開,對他說道:

  「你瞧這些銀毫銅板!咱們拿幾毛錢出來分了花,誰也不會知道。這兒的存貨是沒有賬的,錢呢,賣了多少算多少。自然,你先得發個誓,死都別說出去才行。」

  周炳的象牙色的、光溜溜、圓鼓鼓、端正純潔的臉唰地一下子紅了起來,他問郭標道:「你老是這麼幹麼?」郭標點頭承認道:「自然,我有時是這麼幹的。不這麼幹,我拿什麼錢花?」

  但是周炳搖頭了。他拒絕這麼幹。他說:「要幹你一個人幹。我不來!」

  郭標舉起拳頭嚇唬他道:「哎喲喲,假正經,我出去的時候,你也這麼幹過的。你還當我沒看見?你對我叔叔說不說?

  你要說出了我,我也不替你瞞。看誰厲害!」

  周炳急得沒有辦法,哭了。他不敢把這件事告訴郭掌櫃的。他怕一說出來,郭標就會受到懲罰,說不定還會叫掌櫃的辭退,打破了他的飯碗。看見郭掌櫃每天晚上結帳,總要問三問四,掂一掂這樣,又稱一稱那樣,好像看出什麼毛病似的,周炳就擔驚害怕起來,心神不定地躲在一邊。這種情形,郭壽年也看出幾分來了。有一個晚上,郭壽年支使開郭標,把周炳仔細追問了一番。周炳什麼也沒敢說。郭掌櫃心中懷疑他手腳不乾淨,嘴裡又不便直說,只是留心偵察,相機行事。

  有一天,郭掌櫃又發覺銀錢有些短少,就支使開周炳,把郭標叫來細問。郭標怕事情瞞不住,就惡人先告狀,把事情推在周炳身上道:「叔叔,我每天要買菜、做飯,送貨、收賬,也不能每天十二個時辰守在店裡。銀錢的事情我沒親眼看見,可是他天天出去玩兒,一溜就是半天。在外面吃點什麼,喝點什麼,大基頭那裡看看要把戲,聽聽講古,准是花了不少錢的。可我怎麼知道呢?」郭掌櫃聽了,不住點頭,竟是相信了他的話,還叫他留心察看周炳的動靜,按時報告。自此以後,郭標越發放手行事,銀錢貨物,大膽盜竊;周炳越看越怕,可是黑狗偷食,白狗當災,掌櫃的越來越疑心他。後來,掌櫃的把這些情形告訴他姐夫楊志朴。楊志樸對濟群生草藥鋪的事情,從來就不過問,只聽任郭壽年一手經理的,聽見這麼說,就微笑道:「看阿炳那孩子的舉動人品,倒不像是他幹的事兒。不過小孩子貪玩,一時做了也是有的。該怎麼辦,還是怎麼辦。你別礙著我是他的舅舅,就不敢管教他。只要細心查明,不枉不縱就是了。」

  那郭標看見郭掌櫃並不疑心自己,就一面慫恿周炳出去玩耍,還叫周炳不要害怕,有事都歸他姓郭的擔待;一面不斷向郭掌櫃送小嘴,說周炳如何貪吃,如何貪玩。有一天,郭掌櫃故意提前兩個鐘頭回店,走到大基頭,看見周炳正在那裡蹲著吃涮魷魚。他登時冒起火來,也不說話,就往周炳後腦勺上扇了一巴掌。回到店裡,他把周炳逐一拷問,要周炳說出一共偷過多少藥材,偷過幾回銀錢,都拿到什麼地方去,買了什麼,吃了什麼。郭標也在一旁幫腔道:「小炳,好好招認了吧。你招認了,叔叔一定不會為難你。也免得別人受累。」周炳看見郭標忽然翻了臉,幫著來踩自己,不免又氣又怕,只是一面哭,一面說:「吃涮魷魚的錢不是店裡的,是我媽給的。」也說不出別的話來。郭掌櫃說:「阿標,我知道不關你的事,你別睬他。要他自己講。」說罷就拿起藤條,把周炳劈哩啪啦地抽了一頓。周炳看見掌櫃的已經幫定了郭標,料想多說也沒用,就只是嗚嗚咽咽地哭著不開口。郭掌櫃打了他一頓,見他毫無悔過之心,就把他打發了回家。

  這次回家,周炳的聲譽比前三次更為低落。從前不過是癡、傻、呆、笨,沒些見識,沒個高低;就算把他叫做禿尾龍,也不過是犯上作亂。闖禍招災,這回可不同了。掌櫃的說他手腳不乾淨,打發回來,竟是個盜竊的罪名,最為人所不齒。左鄰右裡,料想此後一定再沒人敢收留他,因此都把他叫做「廢料」,判定他此後一定是個不成材的沒用東西了。可是事有湊巧,周炳回家之後,濟群藥鋪的銀錢還是日見短少。郭壽年有一次在抽屜裡的銀毫銅板上做了記號,假意出外一轉,回來查看,竟不見了一大半,再一追問,郭標就都招認了。郭壽年把情形詳細告知了楊志樸,辭退了郭標,想把周炳再叫回藥鋪裡。周鐵和周楊氏想想也不錯,可是周炳心裡害怕,再也不肯回去。爹娘沒法,只得由他。人家把他叫「廢料」叫慣了,也就不改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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