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歐陽山 > 三家巷 | 上頁 下頁


  區桃只是紅著臉,低著頭,不做聲。大人們聽見了,也沒有說什麼。提起左鄰右裡的孩子們,周炳覺得十分快活。在三家巷的時候,那兒只有陳家跟何家的孩子在一起玩兒,官塘街外面的孩子不大進來,他們也不出去,就是那麼死窟窟的幾個伴兒。珠光裡這邊可是大不相同。這裡是通街大巷,時常有二三十個朋友,在一起玩耍。其中,有些是跟區蘇在一起做工的,有些是跟區桃同出同歸的。有些男孩子,都是十二三歲年紀的,像手車修理店小工丘照,裁縫店小工邵煜,蒸粉店小工馬有,印刷店小工關傑和清道小工陶華,都跟周炳十分要好,有空閒在一道玩兒,有好戲在一道唱,有東西在一道吃,有錢在一道賭,有架在一道打,簡直誰也離不開誰。這樣講義氣的朋友,從前在打鐵鋪的時候,隔籬鄰舍還有那麼兩三個,在三家巷裡是再也找不出來的。

  不過在這許多好朋友中間,也有一個他最不喜歡的人。這個人是南關大街上青雲鞋鋪的少東家,名字叫林開泰,今年十六歲,整天穿著一套香雲紗衫褲,遊手好閒,不務正業。他喜歡東家串一串,西家串一串,一串就是半天,也不用人家招呼,自己看見地方就坐下,光說一些不等使的廢話。那些話也不過是香港的市面如何繁華,澳門的賭場如何熱鬧之類,全無斤兩。有時在街頭玩耍,他總仗著他家是珠光裡最老的住戶,又在永漢路上開著鋪子,就惡言惡語地欺人,有時還動手打人。大家都管他叫「地頭蛇」,沒有誰不恨他。有一回,周炳拿了八雙禮服呢、淺口、翻底學士鞋到大街上青雲鞋鋪去交貨,恰好碰上林開泰坐在櫃檯上打盹。也不知道他什麼地方不舒服,把那八雙鞋子看了又看,就是不肯收。問他什麼道理,他說那不是區華親手做的活,一定是學徒做的活,手工不好,要重做。可那八雙鞋子是禮服呢配的面子,恰恰是有名的匠人區華怕周炳做不好,自己親手做的。當時周炳把鞋子拿了回去,區華氣得不得了,用切刀把麻線都切斷了,扔給周炳重新上線,又憤憤不平地說道:

  「那狗仔既是嫌我的手工不好,你就給他做吧!」

  快活不知時日過,不知不覺又到了舊曆七月初六。三家巷的人們聽說周炳這許久都沒出岔子,還在區華家裡相安無事地幹活,都覺得十分希罕。也不知道那皮鞋匠使喚什麼神通,把他降得服服帖帖的。那天,區桃歇了一天工,大清早起,打扮得素淨悠閒,輕手輕腳地在掇弄什麼東西。神廳前面正中的地方,放著一張擦得乾乾淨淨的八仙桌子,桌上擺著三盤用稻穀發起來的禾苗。每盤禾苗都用紅紙剪的通花彩帶圍著,禾苗當中用小碟子倒扣著,壓出一個圓圓的空心,準備晚上拜七姐的時候點燈用的。這七月初七是女兒的節日,所有的女孩子家都要獨出心裁,做出一些奇妙精緻的巧活兒,在七月初六晚上拿出來乞巧。大家只看見這幾盤禾苗,又看見區桃全神貫注地走出走進,都不知道她要搞些什麼名堂。偏偏這一天,青雲鞋鋪的少東家林開泰上區家來閑串,看見區桃歇工在家,就賴著不走。每逢他的手把拜七姐的桌子摸了一下,區桃就皺著眉頭,拿濕布出來擦一回。林開泰想看區桃,就故意把手不停地去按那張桌子。區桃沒奈何,只是拿著濕布,緊皺眉頭,把桌子擦了又擦。後來他索性坐下,吹起他的「香港經」來了。

  「你們看,我這只袋表。」他一面說,一面從前胸的袋子裡掏出一塊黃色的袋表來,搖晃著,擺動著那黃色的鏈子,接下去道:

  「是有歷史的。是真有歷史。」

  周炳點頭讚歎道:「是真有歷史。是真沒地理。」

  大家笑了。林開泰發脾氣道:「你懂什麼,快閉嘴。這只表,不光是全金的就算數,它還是一件有價值的古董。有人出過八十塊錢,我都沒賣給他。你們知道麼?當初,一個英國人把它送給一個美國的情婦,那美國的鬼婆把它送給一個法蘭西的小夥子,那法國的年輕人娶了一個葡萄牙姑娘之後,不久……」

  周炳忍不住,又給了他一句道:「你講你的表吧。又拉出那麼些親戚禮數來!」大家又笑了,林開泰本人也笑了。笑了一會兒,他又另外給大家講吃西餐的故事。

  「你們猜猜看,人家鬼子一頓飯要吃幾道菜?」他卷起袖子,好像當真要動刀叉似地說道:「我去吃過一回,簡直把我的脖子都吃累了。後來一數,不多不少,一共十九道菜!第一道是南乳扣肉,第二道是燉海參,第三道是全鴨,第四道是蒸禾蟲,第五道是蒸蝦卵,第六道是……」後來大家又笑了,他自己實在扯不下去,也笑了。隔不多久,他又忽然沒頭沒腦地講起英國人愛認「唐人」做乾兒子的事情來。他說在香港,只要稍微有點眉目的「唐人」,沒有一個沒有「紅毛」乾爹,乾爹越多,就越體面。區華問他道:

  「泰官,想必你也是有的了?」

  林開泰驕傲地扭歪了嘴唇說:「你這個人真是!我又不像周炳那樣傻,怎麼能沒有?人家還搶著要呢!」

  周炳瞅了他一眼,沒生氣,也沒開腔。區楊氏的縫紉機噠、噠、噠、噠地響著。她忽然插問了一句:「你那乾爹是什麼人?」

  林開泰十分神氣地站了起來,裝出用兩邊大拇指勾著吊帶的姿勢回答道:「你們知道什麼!他是一個純正血統的紅毛鬼。身材高大極了,一把鬍子硬極了。他是一個大花園的看門人。你們笑什麼?真不文明!你們別當給大花園看門是下賤的事兒,那可不像你們緔皮鞋呀,打鐵呀,盡是笨活兒!在西人看來,大花園看門人的身份可高貴著呢。」

  就這樣,林開泰把他們結結實實地纏了一個後晌。好容易等他說夠了,伸了一個大懶腰,回去吃飯了,區桃才又央求周炳給她幫個忙,把那張八仙桌子重新擦洗一遍。

  到天黑掌燈的時候,八仙桌上的禾苗盤子也點上了小油盞,掩映通明。區桃把她的細巧供物一件一件擺出來。有丁方不到一寸的釘金繡花裙褂,有一粒穀子般大小的各種繡花軟緞高底鞋、平底鞋、木底鞋、拖鞋、涼鞋和五顏六色的襪子,有玲瓏輕飄的羅帳、被單、窗簾、桌圍,有指甲般大小的各種扇子、手帕,還有式樣齊全的梳妝用具,胭脂水粉,真是看得大家眼花繚亂,讚不絕口。此外又有四盆香花,更加珍貴。那四盆花都只有酒杯大小,一盆蓮花,一盆茉莉,一盆玫瑰,一盆夜合,每盆有花兩朵,清香四溢。區桃告訴大家,每盆之中,都有一朵真的,一朵假的。可是任憑大家盡看盡猜,也分不出哪朵是真的,哪朵是假的。只見區桃穿了雪白布衫,襯著那窄窄的眼眉,烏黑的頭髮,在這些供物中間飄來飄去,好像她本人就是下凡的織女。擺設停當,那看乞巧的人就來了。

  依照廣州的風俗,這天晚上姑娘們擺出巧物來,就得任人觀賞,任人品評。哪家看的人多,哪家的姑娘就體面。不一會兒,來看區家擺設的人越來越多,有男有女,有老有小,哄哄鬧鬧,有說有笑,把一個神廳都擠滿了。大家都眾口同聲地說,整個南關的擺設,就數區家的好。別處儘管有三、四張桌子,有七、八張桌子的,可那只是誇財鬥富,使銀子錢買來的,雖也富麗堂皇,實在鄙俗不堪,斷斷沒有一件東西,比得上區家姑娘的心思靈巧,手藝精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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