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歐陽山 > 三家巷 | 上頁 下頁


  周炳急忙分辯道:「那怎麼成!那不是扯謊了麼?媽媽說過,好孩子什麼時候都不扯謊?」

  陳楊氏說:「誰告訴你的?哪有那麼回事兒!你只要說你什麼也沒看見,你跟區桃只是鬧著玩兒的,那麼,其他的事就不與你相干了。我也不哭了。阿財姐也不尋死尋活了。你大表哥也不生氣了。你乾爹也不見怪你了。你也可以出去玩兒了。」

  周炳耳朵軟,經不住別人一求,就答應了。他說:「好吧,那我就說,我當真什麼也沒有看見。」

  陳楊氏給了他一個雙銀角子,歡天喜地走了。陳文雄、陳文娣他們中午放學的時候,陳楊氏就吩咐他們把楊家舅舅,周家二姨爹,區家三姨爹這幾門至親的全家大小,今天晚上都請來,大家當面將這樁冤案斷個一清二楚。年輕的使媽阿財聽見陳楊氏這樣擺佈,沒見過這樣大的場面,不知是禍是福,心裡很害怕,就悄悄地和年紀大、閱歷廣的使媽阿發商議。阿發說:「阿財姐,這是你的運氣來了。」阿財說:「都要當眾出醜了,還有什麼運氣?」站在一旁的住年妹阿添也說:「醜死了!要是我,我寧可上吊!」阿發說:「要醜,是他家醜。咱們不過為了兩餐,有什麼醜!阿財姐,你願不願意當陳家的二太太?你要是不願意,那就算了。你要是願意,那就要買通這位小哥哥,讓他今天晚上使勁頂證,說老爺跟你已經生米煮成了飯。他們大家大業的,哪會多餘你這雙筷子、碗?家醜不可外揚,就順便把你收做個二房,也是有的!你自己上了岸,還得帶挈我們!」阿財聽了,一想也對,就說:「本來生米就早已煮成了飯,這也不算冤枉他家。」

  當天下午,阿財看看四周沒有人,就悄悄開了貯物室的鐵鎖,遞了一大包用幹荷葉包著的芽菜炒粉給周炳吃。芽菜炒粉又香又熱,好吃極了。小哥哥吃完之後,阿財不說話,只對著他嗚咽流淚。周炳不明白怎麼回事兒,見她淒涼苦楚,也就陪著她掉眼淚。哭了好大一會兒,阿財才開口說:「小哥哥,你救救我!」周炳問她情由,她一面痛哭,一面訴苦。她說老爺騙了她,答應娶她做二奶奶,又想賴帳。她要求周炳今天晚上替她頂證,咬定說實在有那麼一回事,不然的話,陳家一定會辭掉她。要是當真辭掉她,她一定沒臉見人,肚子裡的小孩又沒有爸爸,她准是活不成的了。周炳想,她的身世比貂蟬更加受罪,就一口答應下來,還當真陪她哭了半天。

  當天晚上,親戚們都到齊了。輪到周炳說話的時候,他一張嘴就說:「那天晚上,千真萬確,我親眼看見大姨爹跪在阿財姐面前,拿磕膝蓋這樣走路……」人們笑著,叫著,恨著,罵著,哭著,都沒聽清他往後還說了些什麼。這樣子,周炳當天晚上就叫陳家攆出來了。

  【3.魯莽的學徒】

  不久,陳萬利從香港回來,知道了這些事情,只說了一句成語:「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跟著就下了一個命令:誰都不許再提這件事。誰要是再提了,就把誰趕出大門口,永遠不准許回來。以後果然大家都不提它。陳家的榮譽也沒有受到什麼損害,風潮也就平息了。開頭十天八天,周炳心中還有些納悶:怎麼還沒聽說他大姨爹娶阿財姐當二奶奶?怎麼阿財姐肚子裡的娃娃還沒養下來?後來慢慢地也就把這些事兒忘記了。官塘街這一帶的住戶,有些知道一點內情的,都認為周炳為了一個不相干的女用人,白白把一個少爺的身份給丟了,是一個真正的戇大。只有皮鞋匠區華很賞識他,曾經對他爹周鐵說:

  「看那孩子,外面粘糊糊地像個渾人,裡面的膽子卻大。」

  鐵周笑著回答道:「他又不走軍界,要那麼大個膽子幹什麼!不知道膽子大的人當皮鞋匠合適不合適,要合適,就給了你吧。可你別光看中了他的相貌長得好,將來又埋怨我!」

  區華鼻子裡哼了一聲,不服氣地說道:「看你招搖到那個勁兒!光你家阿炳的相貌長得好,我們家的阿桃就長得比他差?就這樣吧。跟著我當個鞋匠,也總不能說委屈了他!」

  舊曆五月初五那一天,周炳就到南關珠光裡區華家裡去當學徒。大清早起,周楊氏就忙著給他收拾東西。家裡沒有別的人,只剩下他母子兩人。周鐵一早就上打鐵鋪子去了。周金在石井兵工廠做工,一個月難得有兩天在家。周榕和周泉都上學去了。可就是母子兩人,卻比往常更加熱鬧。衣服鞋襪,手巾牙刷,堆滿了整個神廳。依周楊氏的意思,這也得帶上,那也得帶上;依周炳的意思,這也不帶,那也不帶,光帶一條洗臉手巾,一把牙刷就行。一個包袱解開了又結上,結上了再解開,兩個人爭執不休。後來媽媽還要在包袱外面,再捆上一張草席,這才算停當了。周炳扛起了那分量不輕的行李,興高采烈地舉步就走。媽媽一直送出大街外面,望著他走遠了,才轉回三家巷,一面進屋,一面擦眼睛。

  區家那天停工過節,全家人都穿了新衣服,在神廳裡和天井裡玩耍,十分快活。大表姐區蘇和二表姐區桃都塗了胭脂水粉,梳了光滑粗大的辮子,十分漂亮。區蘇一見周炳,就剝粽子給他吃。區桃拿了幾個噴香的蒲桃,揣在他的衣兜裡,又拿雄黃、朱砂在他的天堂上畫了一個端端正正的「王」字。周炳一面嚼著蒲桃,一面捧著區桃那張五官精緻的杏仁小臉,拿雄黃、朱砂給她點了一顆圓圓的眉心。點完了,大家就嘻嘻地笑。區細和區卓本來在天堂上已經畫了「王」字,看見姐姐點了眉心,又纏住周炳要點眉心,點了眉心又要畫臉,後來都把臉畫得像大花臉一樣,大家這才無憂無慮、無牽無掛地大笑一陣。

  中午的時候,全家大小都和客人一道,圍坐著一張矮方桌子吃過節飯。栗子燉雞,豬肉做湯,還有大盤的魚,大盤的菜。區華還讓周炳喝了半杯雙蒸酒。周炳從來沒有喝過燒酒,從來沒有吃過這麼香的菜,沒有跟這樣快樂的人一道吃過飯,很快就紅了臉,眯起眼睛,癡癡迷迷地笑著,昏昏沉沉地又飽又醉了。吃過飯之後,周炳就閉上眼睛,躺在神廳裡的杉木貴妃床上。這時候,他的兩邊臉蛋紅通通的,鼻子顯得更高,更英俊,嘴唇微彎著,顯得更加甜蜜,更加純潔。他的身軀本來長得高大,這時候顯得更高大,也更安靜。

  初夏的陽光輕輕地蓋著他,好像他蓋著一張金黃的錦被,那錦被的一角又斜斜地掉在地上一樣。姑娘們都沒事裝有事地在他跟前走來走去,用眼睛偷偷地把他看了又看。周炳睡了一會兒,區華又叫區桃推醒他。以後,區華就帶著區蘇、區桃、周炳、區細、區卓這五個孩子,到長堤外面去看龍船。看了一會兒龍船,又帶他們到海珠戲院,買了幾張「木椅」票子,爬到最高的三層樓上面去看戲。這一天,直把孩子們樂壞了。

  後來,在皮鞋匠區華家裡的事實可以證明:周炳不單是不笨,也不是光愛玩耍,不想幹活的懶人。不管什麼手藝,畫樣子,切皮子,上麻線,砸釘子,打蠟,塗油,他都一學就會。加上他手勁也大,心思也巧,幹活又實心實意,一坐在板凳上,就幹到天黑,也不歇手。因此不久,區華把皮鞋、布鞋,緔鞋、補鞋,什麼活都交給他做,他也都做出來了。區華常常摸著他那剃光的圓腦袋說:「好小子,不到十五歲,你就會變成一個真正的皮鞋匠了!」周炳也想過自己會成為一個真正的皮鞋匠,並且想得很遠。他悄悄地拿眼睛瞅了一下坐在縫紉機後面車皮鞋面子的三姨區楊氏,就想到將來他有一天會像三姨爹那樣坐在鐵砧子後面砸皮鞋,而坐在縫紉機後面車皮鞋面子的不是別人,正是自己的表姐區桃。不過他雖然這麼想了,卻沒敢說出口來。那左鄰右裡的孩子們跟他們一道玩耍的時候,也常常拿小兩口子這一類的話來取笑他們。周炳聽了,心裡高興,臉上可不敢露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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