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歐陽山 > 三家巷 | 上頁 下頁


  說到認乾兒子,他們慢慢就想到周炳身上了。陳楊氏覺著周炳這孩子倒還將就。第一,這孩子是夠粗生賤養的。第二,這孩子是她的親姨甥,將來有什麼話還好說。第三,這孩子如今正沒書念,沒工做,流離浪蕩,周家正在發愁,有人肯要他,包管一說就成。陳萬利一想也是,就定奪了。定奪之後,陳萬利走出書房,對他的兒女們說:「這裡有一個謎,你們猜一猜。」大家爭著問是什麼謎,陳萬利又說:「這幾天,你們就要加多一個兄弟。你們猜是怎麼回事兒!」大家笑著、嚷著,都沒能給猜出來。

  過了幾天,陳楊氏去跟妹妹周楊氏提起這件事,周楊氏就跟周鐵商議,又跟弟弟楊志朴、妹妹區楊氏商量;周鐵自己沒主意,也去找他連襟、皮鞋匠區華商量。大家都覺著沒什麼妨礙,這事就成了。又過幾天,周炳就去陳家「上契」。陳萬利也擺了幾桌酒,請了至親、鄰里來吃。又給周炳打了一把金鎖,封了一枚「金仔」,二十元「港紙」給周炳做上契的禮物。從此周炳就不叫陳萬利和陳楊氏大姨爹和大姨媽,改口叫乾爹和乾媽;那些表兄弟姊妹,一向叫慣了,也就不改了。那時候陳家有三個女用人,一個使媽叫阿發,三十好幾歲了,就是曾經有謠傳,說她去香港養過孩子的;一個使媽叫阿財,二十歲左右,也有些不乾不淨的話傳來傳去;一個「住年妹」叫阿添,十六七歲,提起她的名字,別人就掩著嘴笑的。她們私下裡曾經多次商量,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周炳才好。要稱呼他「表少爺」吧,這本是合情合理的,只是周炳吃飯跟她們一道吃,做工跟她們一道做,住也住在她們旁邊、那樓下的貯物室裡,穿戴既不像「上人」,又一直攆著她們叫「姐姐」,倘若稱呼他「少爺」,反而顯得不親熱了。要不稱呼他「表少爺」吧,他又明明是老爺的乾兒子,明明有上、下之分。而且他每天吃過晚飯,洗了腳,脫下木屐,換上青烏布鞋,夾上幾本硬皮書,吊著一瓶洋墨水,去念英文什麼的,又分明不是「下人」幹的勾當。

  她們拿這個去問陳楊氏,陳楊氏倒也聰明,就吩咐她們跟著四姑娘陳文婷,叫他「小哥哥」。這是平輩之中略帶尊敬,尊敬之中又還是平輩的稱呼,真是再合適不過的。可是她們這番苦心,周炳倒沒怎麼留神。他按著他乾爹的吩咐,怎麼吃、怎麼住就怎麼吃、怎麼住,白天從井裡打水出來淋花,淋完花就鬆土、上肥、剪葉子,晚上去念英文。事情倒也輕鬆。後來,他淋完花之後,還有空閒,就去幫助那三個女用人打水、掃地、破柴、煮飯。晚上念完英文之後,就上三姨家玩,和那邊的表姊妹兄弟們演這個戲,演那個戲。沒多久,他就覺著那英文越來越難,越來越和自己沒緣分,索性就愛上不上的,有時溜到三姨家,痛痛快快地一直玩到打過三更才回家。這樣子,又過了兩個多月。

  有一天晚上,已經打過十一點鐘,他才離開區家,朝西門走去。五月的晚上,又暖和又幽靜,江風帶著茉莉花的清香,吹得人懶懶地打瞌睡。天空又柔軟,又安寧,閃著光,好像一幅黑緞子一樣。周炳靜悄悄地走進三家巷,一推陳家的鐵門,門只虛掩著,沒有閂上。他進去一看,屋裡的電燈全滅了,只有樓下客廳的門還開著,有燈光從裡面射出來。周炳走近客廳,先發現有兩個人影。後來走到客廳門口,才看清楚那是一個女的,一個男的。女的繞著當中的酸枝麻將桌子緩緩走著,男的跪在地上,用磕膝蓋走路,在後面追趕,樣子挺滑稽。他再一看清楚,在前面走的正是使媽阿財姐,在後面跪著攆的,不是別人,卻是他的乾爹陳萬利。周炳嚇的出了一身冷汗,連忙倒跳三步,大聲不停咳嗽。

  客廳裡的電燈突然熄滅了。陳萬利粗著嗓子大聲喝問:「誰?」周炳低聲回答道:「我。」陳萬利接著罵道:「混賬東西,還不把鐵門關好!」到周炳關好鐵門,回身往屋裡走的時候,那裡是一片漆黑,什麼東西都沒有了。第二天,他看見陳家的人個個都像平常一樣,好像沒有什麼事兒;就是那阿財姐,那陳萬利本人,也覺著沒有什麼似的。他心裡暗暗納悶。他害怕會有一場很大的爭吵,可是沒有。他不敢對別人講,只對他的同年表姐區桃一個人講了。區桃也不敢對別人講,只對她姐姐區蘇一個人講了。區蘇告訴她媽媽區楊氏,區楊氏告訴了她丈夫區華,區華當做笑談和他連襟周鐵說了,周鐵也當做笑話和周楊氏說了。周楊氏一聽,連忙掩住他的嘴,叫他不要胡說八道,免得別人聽見了,傳出去不雅相。

  但是已經有人聽見了。那就是他們的大姑娘周泉。她住的房間和周楊氏的房間只隔了一個小天井,因此早已聽得清清楚楚。她不聽還好,一聽就氣得咬牙切齒,滿臉通紅。她認為這是她的同學陳文雄的一種恥辱。而一個純潔的、年輕的、有知識的、道德高尚的中學生,哪怕她只有十六七歲,也不能讓她的同學蒙受恥辱。因此,她第二天就非常嚴肅地把這個消息轉告了陳文雄。陳文雄發誓要把這件損害了陳家的榮譽的冤案追查清楚。恰巧那天早上,陳萬利因為商務上的事情去了香港,要一個禮拜以後才能回家。陳楊氏企圖阻止陳文雄鬧事,但是他不聽勸阻。從傍晚的時候起,連晚飯都不吃,他一直從他二姨爹周鐵家追查到他三姨爹區華家,最後又追查到周炳的身上。

  陳楊氏一聽是周炳傳出去的,料想事情有八、九分可靠,就首先哭嚷出來。阿發、阿財、阿添這幾個使媽、住年妹,看見老爺不在,太太又做不了主,大少爺發了那麼大的脾氣,把家裡鬧得天翻地覆,也就不敢做聲。阿財是當事人,更加害怕,也就跟著大哭大鬧,又要吃毒藥,又要吞金子,又要投井,又要撞牆。這時候,大姑娘已經回了婆家,陳文雄、陳文娣、陳文婕三個人圍著周炳又是審問,又是偵查,又是威逼,又是利誘,周炳叫他們嚇呆了,只是眼睛發愣地直望著前面,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陳文婷看見他的樣子可憐,想斟一杯茶遞給他喝,但是走到半路上,看見大哥哥拿眼睛瞪了她兩下,她就縮回去了。這樣,一直鬧到半夜十二點多鐘,還鬧不出個名堂。陳文雄沒辦法,就用一把鐵鎖把周炳鎖在貯物室裡,待明天下午放學回來,再繼續進行追查。

  第二天早上八點多鐘,年輕人都上學去了,陳楊氏一個人悄悄地開了鎖,走進貯物室裡。她預先想好了許多話安慰周炳,叫他不要難過,不要驚慌,不要害怕等等,可是都沒用上,周炳正在呼呼大睡,睡得又香又甜呢。她叫醒了那孩子,給了他一杯茶喝,又給了他兩個油香餅吃。他一面揉著那叫人疼愛的圓眼睛,一面吃東西。吃完了,就對著陳楊氏傻笑。那白白的臉,紅紅的臉蛋上,一左一右露出兩個不算很深,但是很圓的笑窩來。那紅紅的舌頭老在舔著那兩片不算很厚,但是很寬的嘴唇,露出嘴饞的樣子。陳楊氏看見他那樣子,心裡實在愛得不得了,就抱住他親幾下,再慢慢問他那天晚上到底看見什麼。他不知道陳楊氏這樣問,有什麼用意;也沒有心思去打量這些。見她問,他就把那天晚上所看見的情形,一五一十照直說了一遍。他沒有想到這樣說,會在什麼人的身上引起什麼樣的後果。陳楊氏聽了,既沒有笑,又沒有惱。這樣的事情,她早就聽俗了。她只是長長地歎口氣道:

  「嗐,小哥哥,那天晚上你要是什麼都沒有看見,那有多好!」

  周炳不大明白她的意思。他是一個脾氣隨和的孩子,因此就順著他乾娘的口氣說了:「是呵,是呵。我回來早一點就好了。不,我回來遲一點就好了。要不然,客廳裡沒燈就好了。再不然,我先使勁把鐵門一關就好了。可是……」「不,不,不,傻孩子!」陳楊氏說,「你現在說你沒看見,還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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