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歐陽山 > 三家巷 | 上頁 下頁


  不過,倘若說陳萬利從此再沒有什麼煩惱了,那也不是公平之論。他是有美中不足之處的,那就是他夫妻倆養女兒太多,兒子太少。這二十年來,他們養了五個孩子,竟有四個都是女兒。大女兒陳文英,今年二十一歲,已經出嫁給香山縣一個地主的兒子,叫張子豪的。大兒子陳文雄,今年十八歲,和他姐夫張子豪,和他隔壁周家的二兒子周榕,都是同一間中學裡的同班同學。第三個孩子養下來,父母指望他是個男的,而她自己卻長成個女的。陳萬利給他二姑娘取了個吉利的名字,叫陳文娣,是要她必須帶一個弟弟來的意思。她如今十五歲,也跟她大哥一道上中學。第四個孩子生下來,還是個女的。

  陳萬利很不高興,就給這位三姑娘取個名字,叫陳文婕,是「截」止再生女孩子的意思,今年也有十三歲。誰知截也截不住,第五個孩子生下來,又赫然是個女的。陳萬利生氣極了,就給這位四姑娘取個氣勢洶洶的名字,叫做陳文婷,是命令所有的女兒「停」止前來的意思。但是這麼一停,就連什麼都停掉,陳楊氏再也沒有生養。在這上面,看來他是非輸給周鐵不可了。也許別人對於有錢的人心存妒忌,也許別人對於有錢的人愛開點玩笑,在陳萬利覺著煩惱的問題上,還傳出點閒言閒語。人們都愛傳陳家的使媽跟主人陳萬利的曖昧關係,也有當風流韻事傳的,也有當為非作歹傳的。還有人言之鑿鑿地傳說某年、某月、某日,陳家的使媽阿發到香港去養孩子,不幸又養了個女的,就立刻送了給育嬰堂。要是養下男的,陳萬利就要光明正大地收阿發做姨太太云云,簡直說得「像煞有介事」。對於這種不負責任的流言飛語,陳萬利並不放在心上。他想誰也沒有贓證。說說不妨事,也就一笑置之了。

  此外,住在三家巷裡的,還有一家何家,就是何五爺何應元他家。這二十年,他家也發得很厲害。有人細細給他算過一本家賬,算出他比陳家還有錢,不是多一兩千、一兩萬,而是多得多。陳家的發跡是暗的,何家的發跡是明的。何家老太爺在世當獄卒的時候,據說就曾經幹過一樁也許跟陰騭有關的事情而發了大財。何應元本身在二十幾歲的時候,就出來辦稅務;往後在大災荒的年頭,又出來辦賑濟。這都是社會公認的肥缺。在這上面得到點好處,任何人都會認為理所當然。不久,他就收買了他旁邊的一幢房子。又不久,他又收買了另外一幢。這樣,他就和陳萬利家變成了緊貼的近鄰,而三家巷的六幢房屋,他家獨點了三幢,也就是獨佔了半條三家巷了。

  除此以外,他又在廣州城裡和西關的熱鬧繁盛街道裡,添置了許多產業,據說到一千九百一十九年,他擁有的大小房屋店鋪一共有三十幾幢之多。他曾經請許多風水、陰陽先生來仔細商議,都說他的好房子雖多,卻沒有一處比得上三家巷的祖居,因此他就在三家巷定居下來。他不喜歡洋樓,就把三家巷的三幢平房拆掉了,另外起了一座三邊過,三進深,水磨青磚,純粹官家樣式的「古老大屋」,全家居住。其實這城裡的房屋,也還算不得什麼。據跟他算過細帳的人說,何五爺在鄉下置下的田地,那才是真正的家財。離城四十裡,那兒就是他的鄉下震南村。別的地方不算,光震南村的土地,就有一半是歸在何福蔭堂名下,也就是說,歸何應元個人所有的。他娶頭一個太太何胡氏的時候,那胡氏也是震南村人,一個十足的村婦,就因為有十二畝田做嫁妝,當初老太爺何小二才做了這門親的。

  誰知她的八字生得那麼正,竟把半條震南村的田地,不管原來屬￿哪一姓、哪一房的,一起帶進了何應元家。可惜的是,何胡氏雖然能帶田地來,卻不能帶兒女來,過門八年還沒生育。到一千九百零一年,何應元娶了一個廣西小商人的十六歲的女兒白氏做姨太太,第二年就生了一個兒子,叫何守仁,如今十七歲。以後兩房又都不生養。到一千九百一十一年,何應元著了急,又娶了一個人家的十六歲的丫頭杜氏做三姨太太。說也奇怪,他娶了三姨太太之後的一年,那十八年沒生育的正室何胡氏竟然頭胎生下個男孩子,叫何守義,今年七歲。距今兩年之前,三姨太太何杜氏又生了個女兒,叫何守禮。到這個時候,何應元才算放下一樁心事。因為在少年的時候,他就聽到一種輪回報應的迷信傳說,按那傳說來推測,他們何家是應該斷絕後嗣,滅了香燈煙火的。幾十年來,他晝夜擔心這件事。如今看來,那輪回報應的迷信傳說,畢竟是虛妄無稽,不足置信的。他十分得意地自己對自己說道:

  「我姓何的比那糊塗人周鐵,雖然還比不上,那不過應上了一句古話,叫做庸人多厚福!他三個兒子,我才兩個。可是比那吃人不吐骨頭的陳萬利,我卻是綽綽有餘的。這口氣也算爭回來了!」

  【2.證人】

  周炳跟著爸爸去那間正岐利剪刀鋪子當學徒之後,倒也高高興興,早出晚歸。別人看見他那衣服襤襟、滿臉煤灰的樣子,就說這蠢才將來大概不是個幹文的,卻是個幹武的。他在鋪子裡,除了拉風箱之外,只做些零碎小件活兒,只要師傅們一說,他就能做得出來,倒不覺得怎麼特別笨鈍難教。東家、師傅都喜歡,爸爸高興,他自己也高興。周鐵摸著他兒子的光腦袋說:「看來你一不當官,二不當商,還是要當祖傳的鐵匠了!」當鐵匠,周炳覺得不壞;如果是祖傳的,那就更陡了。只有一樁,當鐵匠比不上當學生的,那就是當學生的時候,下課很早,又有星期天,可以到處玩耍,可以上南關珠光裡他三姨家裡,和表兄弟姊妹們玩兒。他三姨爹是個有名的皮鞋匠,家裡好玩的東西多得很。自從當了鐵匠學徒,這就不成了。一天亮就起來,回鋪子裡打開鋪門,要到天黑,才上了鋪門吃晚飯。吃過飯回家,拿冷水沖個涼,已經累得不行,倒下床就睡了。天天這樣,三姨家裡,連一回也沒去。

  看看到了一千九百二十年的二月中旬,殘冬將盡,又快要過舊曆年了。周炳從前沒有那樣盼望著過年的,今年才剛到立春,就眼巴巴地盼望得不得了。有一天,年底了,鋪子裡派他去收一筆賬,他走到那家小商店,那個人已經出去了,要晚半天才回來。他往回走,經過將軍前大廣場,那裡正在演木頭戲。貼出來的戲招是他從來沒有看過的《貂蟬拜月》。他一下子入了迷,只想進去看一看。可是又怕誤了正事。後來他一想,不要緊,反正那個人要晚半天才回來,他可以看這麼半場,然後中途退出來,再去收賬不遲。打算好了之後,他就掏出四個銅板,買了一根竹簽,昂然進去看戲。誰知不進去還好,一進去,他就叫那戲文整個兒迷住,再也出不來了。那些木偶又會動手,又會眨眼,一個個全是活的。那貂蟬多麼懂事,多麼伶俐,又多麼大膽,簡直看得他津津有味兒。趕散場出來一看,天色已晚。他急忙趕到那家小商店去收賬,可是那個人已經回來過,如今又回家去吃晚飯了。他想要是空了手回去,准得捱罵,不如等那個人吃了晚飯回來,把賬收起了才回去。那麼,現在往哪兒走呢?他自己問,又自己回答:

  「對,對。上三姨家裡去,上三姨家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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