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歐陽山 > 三家巷 | 上頁 下頁


  有一樁事,不論陳家、何家都比不上他們,也對他們羡慕得不得了的,就是在這二十年之中,他們養了四個孩子,除了第三個是女的之外,其餘三個全是男的。別人都說,他們雖然財不旺,可是丁旺。這也算給他們爭一口氣。還有人說,這就是周鐵一生忠厚的好處。在這上頭,別說陳家萬利比不上,就是何家應元也輸了一籌。如今,這四個孩子全長大了。大兒子周金,今年十九歲,長得矮矮胖胖,濃眉大眼,性格剛強。早兩年已經在石井兵工廠做工。活雖然重,工資還算不錯,一出身已經比他爹強了。周鐵常常摸著自己那又短又硬的絡腮鬍子笑著說:「我打剪刀,是繡花用的;他造槍炮,是打仗用的。這年頭興打仗,不興繡花,該他比我賺的多!」二兒子周榕,今年十八歲,中等身材,長著一個高高的鼻子和一對長長的眼睛,性情又穩重、又溫和,正在中學裡念書。有人說畢了業可以當官兒,周鐵也只是半信半疑。大女兒周泉,今年十六歲,也考進了中學了。她長得身長腰細,臉白嘴小,直像畫裡的美人兒。

  那時候,女孩子念書是很少的,她能考上中學,那才情已經出眾,何況再加上她長得標緻,別人都說要不反正,她准能考上個女狀元。她的性情和她二哥周榕相象,只是比他更加馴良,更加溫柔。周鐵夫婦最偏心這個女兒,把她寵愛得像心頭一塊肉一樣。惟有那小兒子周炳,卻是一個奇怪的人物。他今年才十二歲,可是長得圓頭大眼,身體壯健,已經和他大姐周泉差不多高。凡是見過他一面的人,沒有不說他英俊漂亮的。還有人說,要是把他打扮成女孩子裝束,他要比他姐姐周泉更加美貌。為了這一樁事,周鐵已經很不高興。他對周楊氏說:「咱們是賣力氣的人家,有兩隻胳膊就夠了,要那副臉子幹什麼!莫非他將來要去當堂倌!莫非他將來要去唱花旦?莫非他將來靠相貌賣錢?莫非他將來靠裙帶吃飯?」那綽號「傻子」的周楊氏拿眼睛望著地,許久沒有開腔,後來才慢慢地說道:「他年紀還小,你怎麼就看准他沒有大用?人養兒子都望他俊,哪有望他醜的!長得醜,不見得都有出息;長得俊,也不能說都沒出息呀!」

  她話雖這麼講,可是暗地裡也替周炳擔心。因為一年之前,他還在小學裡念書的時候,就不肯好好地用心上學。他既不是逃學,也不是偷懶,更不是頑皮淘氣,打架鬧事。他也和別的孩子一樣,天天上課,堂堂聽講,可是總像心不在焉的樣子,聽了一截,忘了一截,成績老落在別人後面。街坊鄰里,師長同學,兄弟姊妹,親戚朋友,都異口同聲地說周炳是天生笨拙,悟性不高。還有人十分感慨地歎息道:「想不到他長的那麼俊俏,卻配上這麼一副資質!難怪人說長皮不長肉,中看不中吃!這才真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呢!」周楊氏聽了,很不服氣。有一天,她背著大家把周炳叫到跟前,緊緊地摟住他問道:

  「好兒子,你身上什麼地方覺著不自在麼?」

  他搖搖頭說:「沒有。」

  娘又問:「你的記性很壞麼?」

  他又搖搖頭說:「不。我的記性可好哪!」

  周楊氏拿指頭點了一點他的前額,說:「別吹。老師教的你都聽得懂麼?」

  周炳聽見媽媽這樣問,倒詫異起來了。他用驚疑不定的眼光打量著周楊氏,說:「全懂得。我又不是傻子,怎麼能不懂呢?」

  周楊氏笑了。笑了一會兒,就接著問道:「要是這樣,為什麼老師教的功課你全記不住?」

  周炳變得猶豫不安起來,回不上話了。歇了一陣子,他才自言自語地說:「記不住就是記不住。誰還知道為什麼記不住呢?」

  媽媽突然嚴肅起來了。她說:「好的孩子什麼時候都不扯謊。」

  周炳的漂亮的小臉蛋全變紅了。眼睛呆呆地望著他娘不動,眼珠子裡的光澤都變啞了,變遲滯了。媽媽瞧他這情景,知道他沒有扯謊,就開導他道:「你想想看,總有個緣故的。你身上又不是不自在,記性又不是沒有,聽又不是聽不懂,可你功課總是記不住,倒說是沒有緣故,人家不把你當傻子看待?」周炳歪倒在娘的懷裡,用小手輕輕拍著娘的脊背,好大一陣子沒有做聲。後來,他突然掙脫了娘的胳膊,跑到神廳外面去。不一會兒又跑回來,在娘的耳朵邊悄悄說道:

  「老師講的課不好聽!」

  周楊氏打算問問他為什麼不好聽,哪一句不好聽,他早就一溜煙跑掉了。她只好一個人坐著歎氣。她十分可憐自己的小兒周炳,覺得他這麼一副好模樣,原不該配上這麼一副傻心眼,真是可惜。又想到為了這副傻性子,不知要吃多少的虧。越想越心疼,不知不覺就流下了眼淚來。過了幾天,她瞅著旁邊沒別人,就又問起周炳功課的事。周炳這回膽子大了一點,見娘問,就說了:

  「老師說世界上最蠢的東西是梅花鹿跟豬。豬是蠢了。梅花鹿怎麼能蠢呢?梅花鹿不是世界上最聰明、最伶俐的麼?」

  周楊氏真是又好氣、又好笑,說道:「乖兒子呵,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管你念書,管那梅花鹿幹什麼?它蠢也好,不蠢也好,與你什麼相干?你去跟它打抱不平,呆不呆?傻不傻?老師既是這麼說了,想必是有點來由的,你只管聽著就對了!」

  周炳接著又說:「還不光是梅花鹿呢!後來老師又說,世界上不念書的人都是愚蠢的。這越發不像話了!媽你說,爸爸、大哥跟你,你們都是沒有念過書的,可怎麼能說你們愚蠢呢?」

  周楊氏當真惱了。她長長地歎了一口氣道:「嗐,傻小子!你儘管說這些瘋話幹什麼?你究竟要到什麼時候才明白過來呵!書上說的歸書上說的,咱們做人歸咱們做人。人家又沒有指名道姓,你動不動就東拉西扯地胡纏些什麼?就任憑人家罵兩句蠢,那又有什麼?咱們不是蠢麼?不蠢又怎麼會窮?」

  這幾年,鐵匠周鐵覺著日子挺不好過,柴米油鹽,整天把心肝都操爛了,又聽說出了這麼一個糊塗兒子,一點不通人情,就和周楊氏商量道:「反正兩個做工的養不活三個念書的。阿金也大了,還沒有置家,老這麼下去也不是法子。阿炳看樣子也不像個知書識墨的人,索性不念那些屎片子,跟我打鐵去吧!」事情就這麼決定下來。周炳退了學,每天跟著周鐵上那間正岐利剪刀鋪子當學徒去了。

  三家巷裡,住在周家緊隔壁的陳萬利家,這二十年來也有了很大的變動。陳萬利發了很大的洋財。他本人如今再不是什麼攤販小商,而是堂堂的萬利進出口公司總經理。他的公司到底經營一些什麼項目,連他的緊隔壁鄰居、他的連襟周鐵都說不上來。說到他是怎麼發起洋財來的,他如今到底有多少家財,那全是永遠不會揭開的謎。有人賭咒說他的發財和私運鴉片有關,另外有人甚至有證據可以判斷他的發財和一個因為「歐戰」回國的「紅毛」商人有關。可是陳萬利本人根本否認他曾經發過什麼財,並且常常嚷著他的進出口公司是一樁賠錢生意。總之,那是一個真正的謎。別人只能私下議論,而哪種議論都有道理,都不能證實。

  大家親眼看見的,就是陳家的吃用慢慢講究起來,穿戴也慢慢講究起來。後來,用的使媽也加多了。再後來,把他家另一邊緊隔壁的房子也買下來了。而最後,把兩幢平房都拆掉,在原來的地址上面建築起一座三層樓、最新式的洋房來。到這時候,人們不再發什麼議論了,他們只是拿陳楊氏那「釘子」跟周楊氏那「傻子」兩姊妹做比較,感慨不已地說:「當年要論人才,誰能不挑二姐?可是,人都是人,一個就上了天,一個就下了地。這真是同人不同命,同傘不同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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