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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說著,舅舅楊志朴大夫在樓上給他大姐陳楊氏把完了脈,也走進樓下客廳裡,聽見陳文雄說了一句英文,就問道:「我不懂你們的『雞腸』,你們在談什麼?」陳文雄把停辦農場的事情說了一遍,那老中醫就說:「既然如此,把郭掌櫃還給我吧。他懂得生草藥,可並不懂得什麼改良品種。咱們現下吃的都是安南米、暹羅米,其實要改良就該到那邊改去。」陳文婕滿能幹地說:「好舅舅,農場雖然不辦,人可不能還你,我還要留他,——也許另有任用呢!」跟著又把自己的雄心壯志說了一遍。楊志樸摸著自己的仁丹鬍子說:「從前人們有錢,講究吃、喝、玩、樂;現下的人有錢,講究辦學校,辦農場,辦工廠。到底講究哪樣更好玩兒些?無他,時世不同就是了!」正談得有味兒,何守仁、陳文娣,陳文婷三個人也過來了,有如兩條大江匯合一起,越發熱鬧起來。談起震南村的局勢,何守仁一開口就說:

  「我恨不得殺他一個寸草不留!」

  陳文雄態度鮮明地說:「你要把震南村殺他一個寸草不留也好,你要把震南村憐恤得五穀豐登、丁財兩旺也好,總之,我——嚴、守、中、立!」聽了這句話,窗外那滿天的烏雲,都不及何守仁天堂上的烏雲那樣厚,那樣濃。他正想開腔,卻叫舅舅楊志朴搶先說話,把他攔住了。那名醫說:「你把震南村殺他一個寸草不留,卻叫誰去給你家種地?」教育局長正想回答,大夫又說:「你雖然沒回去過,可震南村是你祖祖輩輩生養繁育的地方!別的不念,那幾穴祖墳也不念麼?外甥哥兒,不是我老大自居,我勸你還是息事寧人吧!」教育局長頹喪已極,就攤開兩手對大家懇求道:「我亂了,我亂了,我完全混亂了。你們告訴我,我該怎麼辦。」

  楊志樸摸著鬍鬚,臉上露出嘲諷的笑意,沒有立即回答。陳文娣、陳文婕、陳文婷三位少婦忽然發現何守仁攤開兩手的姿勢,完全不象當時最漂亮的電影男明星華倫天奴,卻很象那被稱為「冷面笑匠」的丑角巴士達·吉頓,就躲在一邊,嗤嗤地笑做一團。陳文雄的態度始終嚴肅,他用教訓的口氣說話,甚至把何守仁稱呼做老弟道:「老弟,依我之見,如今雙方都有傷亡,正是半斤八兩,況且你搶人的目的已經達到,就該乘機收手,不為已甚!軍隊方面,你就破一點財,出幾文撫恤金,想必也鼓噪不起來了!說句自己人的話,這就是我的中立立場!」何守仁被迫點著頭,一會兒又抗聲道:

  「大哥,我多麼憎惡中立這個字眼哪!」

  陳文雄心裡惱了,臉上可沒有惱,反而寬宏大量地微笑道:

  「你知道你可以指望得到我的充分的同情。可是老弟,你在養氣方面,還得下點功夫才好。憎惡這類字眼,是屬￿情緒方面的範疇。但是男子漢做事,從來沒有拿情緒做指引的。不談這些了。你知道現在是一個什麼時世麼?」

  何守仁仍然執拗地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你們請軍隊是對的,而我們一請,就錯了!省港罷工的時候,你開頭站在工人方面,後來站在港督方面,沒有守過一天中立;北伐的時候,你沒有站在北洋方面,也沒有站在共產黨方面,卻一直站在國民黨方面,沒有守過一天中立;廣州暴動的時候,你沒有站在共產黨方面,卻一直站在帝國主義和軍閥這方面,也沒有守過一天中立;而現在,你卻守起中立來了!」

  陳文雄還是不慌不忙地開導他道:「不錯。那都是實情。對於事實,人們是應該尊重的。我們請軍隊,是為了保護自己的財產;你們請軍隊,是為了強搶別人的女兒;這也是事實,你也應該尊重。不過,不談這些了吧!重要的,是現在的時世。現在是什麼時世了呢?唉,現在是國家快要滅亡的時世!亡給什麼人呢?唉,亡給咱們的老朋友共產黨!國民黨圍剿了共產黨三次,三次都失敗了。這最後的一次,還是咱們大姐夫的校長蔣先生,親自擔任的總司令。他親自坐鎮南昌,帶了六七十萬兵,有陳誠、羅卓英、趙觀濤、衛立煌、蔣鼎文這些大將,還有英國、日本、德國的許多軍事顧問,宣誓在三個月內肅清江西紅軍。結果怎樣呢?唉,結果還是敗了!陳誠、羅卓英、蔣光鼐叫人家打得落花流水,上官雲相、郝夢麟、毛炳文、韓德勤乾脆叫人家消滅精光!這不是國民黨兵不強,馬不壯,這是共產黨太厲害了!所以蔣先生曾經十分痛心地說過:『中國亡於帝國主義,我們還能當亡國奴,尚可苟延殘喘;若亡於共產黨,則縱肯為奴隸,亦不可得。』你們都想想看,究竟中國亡給誰好!老弟,你不要整天記住震南村幾個耕田佬,你也想想看,究竟中國亡給誰好!」

  他這番話說得大家默默無言。倒是老中醫楊志朴摸著鬍鬚試探地說:

  「怎麼……叫做……亡……你說亡給共產黨麼?共產黨也不是中國人麼?怎麼……說得……」

  大家覺著他沒有新文化,又不識時世,卻學別人談國家大事,又談得疙裡疙疸,怪有意思的,都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不過何家眾人之中,也不是個個都整天想著殺人的,那十四歲的中學生、小姑娘何守禮就是一個例外。她如今正在周家的神樓底,和她的周炳哥哥談著另外一些問題。從她的眼光看來,周炳如今二十四歲,比她大十歲,已經是個完完全全的大人。這位大人端端正正地坐在小書桌後面一張方凳上,臉色憂鬱,指著另外一張方凳叫她坐下。而她自己呢,她自己認為也夠得上一個大人了,但是別人總把她看成是個小孩子,因此她沒好意思大模大樣地坐下去,只是羞羞怯怯地站著說話兒。她說出她的心跡道:

  「我再不能夠忍耐下去了!我痛恨我的家庭!我要脫離家庭,堅決革命去!」

  對於她這種說話的腔調,周炳是喜歡的。但是不知道因為什麼緣故,周炳覺著她的話過於輕率,不大可信。他望著何守禮那條大松辮子,尖尖的、秀麗的嘴臉,寬寬的前額,大大的眼眶,活潑、熱情的神態,想找出一些正面的或者反面的證據,但是也沒有找著。於是他緩緩說道:

  「革命哪有那麼容易的?想幹就幹?想脫離家庭就脫離家庭?危險得很哪!性命都……」

  何守禮把頭部輕輕扭擺,更加激動地說:「不怕!不怕!危險就讓它危險!沒命就讓它沒命!能離開這個環境,就什麼都好,什麼都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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