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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九


  【四十、鳥驚心】

  已經八月底了,天氣還是很熱。那天早上,吃過早飯之後,何守仁、陳文娣夫婦在自己的房間裡展開了一番帶有爭論性質的談話。何守仁對於這個世界上發生的事情抱著一種憤恨的態度。他恨目前的政局動盪不定,牽連宋以廉的縣長位置和他自己的局長位置都岌岌可危;他恨震南村的農民和農場工人居然敢拿起武器和軍隊作戰,致令兵士一個陣亡,一個重傷,刀砍、棍擊的輕傷,個個都有;他恨胡樹、胡松兩個他所謂的「小雜種」和其他「土匪」潛逃無蹤;他恨胡杏雖然已經押解回來,但是頑強不屈,不肯伺候那瘋子兄弟,如今只好鎖在一個空房間裡;最令他痛恨的,就是他主張重新調動軍隊,象蔣介石圍剿蘇區一樣圍剿震南村,但是贊成他的意見的人卻寥寥無幾!在不贊成他的主張的人物當中,就有他自己的夫人陳文娣。陳文娣雖然也覺著這世道越來越崎嶇不平,但是她的人道主義的信念,卻是不肯放棄。談話一開始,何守仁就說氣話道:

  「好了,好了。你的人道主義,當它蘊藏在你的心中的時候,它才是偉大的,尊貴的,優美的!可是拿到社會上去,那就是另外一回事兒了。蔣介石是個基督教徒,或許是個虔誠的基督教徒,可是他指揮飛機去轟炸蘇區的時候,指揮軍隊去圍剿蘇區的時候,他能夠不殺人麼?」

  陳文娣不以為然地說:「得了。別扯那麼遠了。等你哪一天做夢,爬到蔣介石那麼高的地位,你就放手殺人吧!如今那些無知無識的耕田佬雖然打死了你的一個兵,打傷了你的幾個兵,可是你們打傷的人更多,——此外,你還搶回了你兄弟媳婦,你還打死了我的兄弟媳婦!這筆賬怎麼算法?你要知道:我的職業是會計。」後來談了半天,雙方還是談不攏。

  其實豈止談不攏呢,恐怕越談越遠了。何守仁皺起眉頭,把自己的臉孔弄成個乾癟了的檸檬的樣子,自思自想道:「還是衙門好辦事。在衙門裡,只分官兒大小。官兒大的,拿筆一批,就是鐵案如山。官兒小的,活該低著頭照辦。如果家庭也是這樣,那夠多好!」心裡這麼想著,他嘴裡就說:「你的人道主義還跟倫理觀念攪拌在一塊兒,弄成一塌糊塗,那就更難辦了!」正在這個時候,他的小姨子、縣長夫人陳文婷從外面飄然走了進來。陳文娣一見她,就象得救了一般叫道:「四妹子,你來得正好!我管不住他了。你是他的上峰,你來管管他吧!」陳文婷也不坐下,只扭動著她那苗條的身體,這裡站一站,那裡挨一挨,問清了情由,就說:

  是這麼一回事兒。小宋要我來找你們商量……目前政治的氣壓很低,震南村的戲還是不要大鑼大鼓地唱。張揚了出去,恐怕節外生枝。總而言之,不要小題大做就是了。」

  陳文娣聽了,心中暗暗得意。何守仁的臉色黑了下來,半晌才說:「四妹夫就是膽小怕事,其實問題也不在這裡。不,簡直可以說,紗帽穩不穩,跟這種事情毫不相干。」陳文婷不理會他這個,卻談起另外一個問題道:

  「到底這場衝突,周炳有沒有牽連在內呢?我們也研究了這個問題。二姐,你看怎麼樣?」

  何守仁很想說話,但是人家偏不問他,他又不好表現得過於著急,只好不開口。陳文娣拿手指上的鑽石戒指輕輕敲著茶杯,說:「我們這位浪子,已經辭掉教員不幹,昨天晚上回到家裡來了。我還沒見著他呢!聽別人說,那些野人和野人廝殺的時候,他並不在場。直到那朵『黑牡丹』斷了氣,他才從學堂趕下來的。這樣子,自然沾不著他的邊兒了!」

  陳文婷高興極了,用十分任性的口氣說:「對著咧,對著咧!二姐,你的斷定精彩極了!我就是這樣想的!小宋也不敢不支持我的意見!不敢……」

  何守仁實在忍耐不住了,就打斷她的話道:「我的膽量,興許比咱們縣座稍為大一點。依我看,一切暴亂造反的行為,如果不是那姓周的王子帶頭,至少也得有他一份兒!不然的話,為什麼要丟掉職業,跑回家裡來?」

  陳文婷立刻嘴唇一歪,發脾氣道:「怎麼當局長把你當得這麼糊塗!如果有他一份兒,他為什麼不遠走高飛,卻跑回家裡來,等你誣捏他?」

  何守仁叫她駁得無言可答,只是咬著牙齒,把牙巴骨子咬得崩崩響。陳文娣也來勸她丈夫道:「去年這個時候,你掉到那大河裡面,虧得人家救了你,才不致與波臣為伍。如此說來,你還欠了人家一點恩呢!」陳文婷一聽,正說到項上,立刻就接著說:

  「是呀、是呀!好姐姐,多虧你公正。那回事兒,我一輩子也感激不盡,我一輩子也忘記不了!人家如今正遭逢不幸,怪可憐的,過兩天我一定要去慰問、慰問他才好!」

  何守仁實在沒法兒說話,就使出更大的勁兒咬那牙巴骨子。他們在這邊何家談得熱鬧,陳文婕和陳文雄在陳家那邊也談得十分起勁。不過他兄妹倆沒有什麼意見不合之處,也就沒有什麼爭論,倒恰恰相反,談得十分投機,十分一致:兩個人都認為應該立即把農場關掉,公司方面,慢慢進行清理。陳文雄斬釘截鐵地說:「農場雖然出了一些可疑的人,但是衝突並不由罷工引起。管他們是激於義憤也罷,是另有政治企圖也罷,停辦農場的關鍵,不在這裡。我考慮三妹夫的計劃、原是一個科學救國的問題。志氣可敬,行為可佩。不過這種事情,只能由政府來辦,卻不能拿企業的方式來經營。」陳文婕冷冰冰地說:「唔,是了,是了。我先前的論點,我自己早就放棄了。說到這個慘案,我倒不是幸災樂禍……他們對我罷工,我自然不……可是他們跟何家幹這一仗,我看倒是必不可少!只是不明白他們怎麼會有槍枝子彈!」

  陳文雄老奸巨猾地哈哈大笑道:「憑咱們的財力,如果咱們需要的話,三天就可以裝備起整整一個軍!敵對的雙方儘管打仗,但是雙方的軍火還是可以自由買賣的。不是這樣,仗也可能打不起來。這是國際公認的慣例,國際法也不禁止的。你有何不解?」陳文婕點頭道:「哦,原來這樣。後來我又替我們那書呆子想了一想:大學農科去年一畢業,立刻就是失業;好容易把一個試驗農場背起來,背了兩年多,還是得放下。怎麼辦呢?可憐是怪可憐的。不過我想,凡事也不能過於執拗,就讓他在書房裡關起門研究吧!至於我自己,科學救國的念頭是放棄了,勞資合作的理想還沒有消失。墾殖公司不辦了,我倒想另外辦一間紡織工廠。這裡面有三個好處。不,也許好處還多呢!」陳文雄一面在欣賞他妹妹的事業家風度,一面開玩笑道:「三妹,你的臉是事業家的臉,你的心是文學家的心!我聽不完你那許多好處了,你先說三樣聽聽吧。」陳文婕於是頗為自負地說出來道:

  「第一,可以把過去賠的錢賺回來。第二,科學救國行不通了,可以試驗一下實業救國。第三,哦,第三……」她把聲音壓得很低,說:「我仍然確信階級界限不是不可超越的鴻溝,我仍然確信勞資兩方可以合作。過去……沒有……是……沒經驗!」

  陳文雄實在高興,就用英文簡短地表示道:「好主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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