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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一


  周炳歎口氣道:「嗐,不成。你是一個個人,他們是一個社會。你赤手空拳,什麼都沒有。他們有鄉團、保安隊、軍隊、憲兵、警察、偵緝、稽查、爛仔,又有公安局、法庭、監獄,還有學校、通訊社、報館、濟良所、懲戒場,總之,他們什麼都有。你怎麼革得動他們?就憑你有關公、張飛、趙子龍那樣的本領,也是無濟於事!我剛剛吃了這個虧回來。我算是看透了:個人的反抗是毫無用處的!」

  何守禮不假思索地說:「那有什麼要緊?我跟你一道去革就行了!」

  周炳規勸她道:「我看你這樣決定之前,最好先仔細想一想。你說一句話,自然很容易,可是你等會子做起來,一陣煙工夫就後悔了!我老實告訴你:革命該怎麼個革法,連我也沒有摸著門路呢!」

  何守禮起先用牙齒咬一咬袖口說:「不信,不信,真不信!」

  後來又用腳頓著地說:「那怎麼辦?那怎麼辦?」

  周炳苦笑道:「你要真想革命,就得先有定性。你先回家去,別動聲色,好好照看一下胡杏。她是個可憐的孩子,可她是個好孩子。他們把她鎖在一個空房間裡,要狠狠地折磨她,要她屈服。然而她是不會屈服的!你要保護她。你要破壞他們這種陰謀毒計。你敢不敢?好!你要送點茶水給她,你要送點吃的給她,冷了就給她送點衣服,有什麼不幸的事情,——馬上來告訴我!你該記住:你要革命,她也是要革命的!」何守禮聽說胡杏也要革命,雖然有點不痛快,但也都一一應承了,只是還不想走。

  周炳聽見隔壁陳家客廳的掛鐘嘡嘡地打了九下,想起他還有約,就打發何守禮走了,自己也跟著走出惠愛路外面來。他走得極慢,而且看來好象四肢無力。他剛才對何守禮說了個人反抗毫無用處的話,但是現在對於自己說過的話,又覺著很不服氣。他右手握著拳頭,又用左手去摸摸那個拳頭。很顯然,那個拳頭是巨大的,堅硬的,有力的。如果碰著何守仁那種單料的人,只要一拳,准能把他砸得粉碎。但是現在他覺著有力無處使,因此他就自言自語道:

  「失敗了,失敗了,一切都失敗了!從前的失敗不說,新碰到的,仍然是失敗!唉,可愛的、迷人的、英勇的胡柳死掉了!可憐的、無辜的、倔強的胡杏叫人搶走了!第一赤衛隊瓦解了,各散東西了!忠於革命的、沉毅、誠懇的二哥又杳無消息,不知去向!媽媽跟嫂嫂盼望他……也不知憂愁到什麼程度!難道說,這一切,都是必然的麼?都是不能改變的麼?難道說,黑暗就永遠統治世界麼?光明就永遠不回頭了麼?難道……對,對,對,個人的反抗是終歸失敗的,可是有組織的反抗為什麼也要失敗呢?省港大罷工不是有組織的反抗麼?廣州起義不是有組織的反抗麼?第一赤衛隊雖然小,不也是有組織的麼?這真是……」

  的確,那個時候的周炳對於這些問題,實在想不明白,因此感受到一種不比尋常的,極難忍受的痛苦。他拿那只葵扇一般的大手搓著自己的心窩,藉以減輕一些痛苦。突然之間,他發現人行路旁的店鋪裡的時鐘,都指著九點半上下,就馬上加快了腳步,朝第一公園走去。原來昨天晚上他剛到家不久,黃群的媽媽黃五嬸就來告訴他,金端同志約他今天早上十點鐘,在第一公園會面。這個消息,好比冰天雪地裡面的一聲春雷,好比茫茫霧海裡面的一盞紅燈;是他的唯一的安慰,也是他的唯一的指望!他進了第一公園,什麼也沒有望見,什麼也沒有聽見,立刻向左拐,直奔約定的地點。在公園的西南角上,那兒是一片柳林。他規規矩矩地坐在一張綠色的靠背長椅上,面對著那一片婀娜多姿的柳樹,想起兒童時代的往事來。眼前這一片柳林,就是他在小學念書的時候,有一年清明植樹,大夥兒在這裡種下的。想不到一過十年,這裡已經是綠樹成蔭了。想著……想著……也不知想了多少辰光。公園裡的遊客已經逐漸稀少,推想時間,至少也已經是中午,但是金端同志呢,卻連影子也沒有!他在極端失望當中掙扎著,在心底深處吼叫道:

  「這是什麼意思!老天爺,你儘管拿別人來折磨吧!」

  這時候的天空,也是烏雲滿臉,愁苦難堪的樣子。那一層層的烏雲一陣比一陣濃,一陣比一陣密,既不出太陽,也不下雨,不知道想怎麼樣。金端儘管不來,周炳卻是不走。他不顧肚子餓,不顧口裡渴,不顧疲倦和危險。只是坐著不動。他隱隱約約覺著自己心裡面有一塊小小的硬東西。這塊東西使他心慌意亂,呼吸困難。他拿拳頭輕輕捶打自己的心窩,透出幾口大氣,企望著也許有什麼不可逆料的偶然巧合會突然出現。就這樣,他又等著……等著……也不知等過了幾多個時辰。最後,天色看來像是黃昏了,雀兒鳥兒在柳梢上吱吱喳喳地叫了,公園裡的遊客逐漸多起來了,公園旁邊的樓房上已經有點燈的了,奇跡終於沒有出現——他失望了!他站立起來,跟他頭頂上的天空爭論道:

  「你無非要測驗我的韌性,這你不是測驗夠了麼?」

  他沒想到,他才剛剛一想舉步,就整個兒跌倒在椅子上,——他的兩腿一點氣力也沒有,並且已經完全麻木了。這時候,他的精神上的痛苦也已經達到了深不可測的地步。無限的悲傷和無限的仇恨在他的心中結成了一塊硬塊。邊塊硬塊把他的心肝五臟拉在一起,扭成一團,搓也搓不開,捶也捶不散,眼看著就要致人死命。這種不是活人能夠忍受的痛苦,周炳以前沒有經歷過,也不知道應該怎麼對付。他用粗大的手指在心窩上抓著,扒著,撕著,扯著,把衣服都扯碎了,仍然無補於事。他的全身蜷曲著,臉上淌汗,呼吸短促,兩眼發紫,那張英偉俊俏的臉兒如今皺縮萎黃,象一張乾枯的蓮葉。只聽見一種沙啞難聽的聲音,上氣不接下氣地自言自語道:

  「唉,要是能夠把這個八月從曆本上塗掉……可恨的八月呀!」

  偏偏在這時候,那些遊蕩了整整一天的雀兒鳥兒都回來了,在柳梢上七嘴八舌地叫著:「幾幾乎……幾幾乎……」不知道叫給自己聽,還是叫給周炳聽。周炳聽見了這種聲音,非常生氣,嘴裡罵著:「什麼幾幾乎、幾幾乎的!」隨即忍著全身的痛楚,在地上揀了一片瓦碴扔上去。那一群調皮的小傢伙飛上半空中,轉了一個圓圈,一看,不怕,又回到原來的地方,更加肆無忌憚地聒噪起來。周炳無奈,只好挖出心裡的話來,對它們禱告道:

  「小把戲呀,你們可憐可憐我吧!你們可憐可憐一個心都碎了的人吧!你們唱歌跳鬧,本來有那種權利,無可非議。可是你們不知道,你們叫一叫,我的心就驚一驚,會有多麼難受!你們要是見過胡柳,聽說這麼好的人才夭折了,你們也是唱不出來的!還有二哥跟胡杏,他們都是很好的人,都在受難哪!」

  他禱告完了,還是沒有效果。他舉起胳膊,揮動了一下,那些雀兒鳥兒呼啦啦亂了一陣,又重新唱將起來。但是突然之間,周炳聽見一種笑聲,比世界上所有最聒噪的聲音還要刺耳。原來南海縣的縣長夫人陳文婷跟他們第一赤衛隊的逃兵區細也來到第一公園遊逛。陳文婷一面走,一面說話,一面漫不經心地高聲大笑。他們兩個人離開他,約莫也只有四、五丈遠。周炳厭惡這種笑聲,也不想跟他倆見面,就站立起來,快步走進柳叢中去。那些雀兒鳥兒看見他走近身邊,不獨不怕他,反而鬧得更歡。周炳舉起沙煲般大的拳頭,對它們威脅道:

  「當心!你們當心!你們敢譏笑我麼?你們敢對我挑戰麼?你們敢跟我比韌性麼?你們敢說我不如你們麼?來吧,你們來試試看!」

  雀兒鳥兒連飛都不飛,只是一個勁兒叫著:「幾幾乎……幾幾乎……幾幾乎……」

  (第二卷完)

  1962年魯迅誕辰,脫稿于廣州紅花岡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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