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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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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金端同志最後說:『為了馬上奪取政權,你們應該避免犧牲,保存力量,以便做一次最後的鬥爭!不會太久了,是麼?』這兩句話我記得十分清楚,回來之後,也跟你們談過的,一點也錯不了!」 周炳複述了這兩句話之後,他自己那亂蹦亂跳的心情稍為平靜了一些,那兩條只想往前趕的腿巴子也安定了下來,腦筋也慢慢清明了。其他的人也跟周炳一樣,逐漸逐漸地,一個一個地安靜下來。周炳又開言道: 「事情已經鬧出來了,看來是事前無法控制的。現在,咱們得好好想一想。第一,這回跟咱們幹的不是鄉團,不是保安隊,不是稽查站,卻是國民黨的正規軍隊。咱們如果準備往下幹,就要準備打一場正式的戰爭。第二,駐紮在震南村的敵人是一個整整的連,分散在蛇岡、大帽岡、小帽岡三個據點,把咱們包圍在當中。咱們只有十個人,十枝槍,子彈又不能補充;敵人不論槍枝也好,人數也好,即使有許多空額,也要比咱們多十倍。第三,剛才既然打響了,敵人是不會甘休的。他們現在一定已經有了佈置,要動手消滅咱們。咱們決定怎麼辦,就要立刻行動,一分鐘也不能遲緩。應該想到,局勢是非常急迫,非常危險的!」 大家一聽,果然不錯,就紛紛問周炳該怎麼辦。周炳跟陶華、馬明兩人商量了幾句,就轉過身來對大家說: 「本來咱們應該忍耐一下,不暴露咱們的力量,最好。但是如今敵人太過殘暴,橫豎已經打響了,咱們也絕不後悔!當前之計,咱們就必須執行上級的命令:避免犧牲,保存力量!農場是不能回去的。胡家,也是去不得的了。咱們只有各散東西,分頭找地方落腳,將來再慢慢聯絡。依我看來,能投紅軍的就投紅軍,能回省城的就回省城,能找個鄉下地方的就找個鄉下地方避一避。我是這裡的教師,可以遲一步走,跟各方面聯絡聯絡,也料理料理善後。你們看,敵人已經出動了!再過十五分鐘,咱們就沒法兒突圍了!」 大家順著周炳的手勢一望,果然望見蛇岡上,大帽岡上,小帽岡上,都一樣電光閃爍,人影搖曳,從那一片光影中間,又隱約傳來喧嚷忙亂的聲音。敵人是大舉出動無疑了。接著再一商量,胡樹、胡松覺著既已無家可歸,到省城也人生路不熟,堅決要上北江找馮鬥,再找陶華的兄弟陶實,帶上槍支,投紅軍去。其餘陶華、馬明、關傑、邵煜、丘照、王通、區卓七個弟兄,有上北江的,有上東江的,有去西江的,有去省城的,都堅決要帶著槍枝,暫時避過一陣風頭再說。 主意一定,立刻行動。大家都把鈔票、銀毫,塞給胡家兄弟,又紛紛握手,摟抱,叮嚀,盟誓,約定了後會之期,紛紛灑淚而別。霎時間,這裡只留下周炳、陶華兩人,螺沖岸邊變得靜悄悄的,寂寞難耐。周炳頓了一頓腳,歎了一口氣,就和陶華走回村中,陶華自去何勤家裡,帶上何嬌一道出走。周炳獨自一人,奔到胡家,只見人出人進,十分忙亂。那溫柔淡定的胡柳,平平靜靜地躺在進門那張板床上,草席上染著斑斑的鮮血,已經奄奄一息了。胡源和胡王氏兩人,呆呆地坐在矮凳上,對著一盞孤燈發楞。左鄰右裡的人們,穿梭般地來來往往,也不知在做些什麼。胡源垂頭喪氣地說: 「阿柳看來是不中用了!其餘的人呢?」 周炳坐在床邊,勉強忍住悲傷道:「阿杏沒找到。阿樹、阿松暫時上別處去躲幾天,過一陣子就回來看你們。」 往後,大家都不說話,堂屋裡靜得可怕,只有小煤油燈噗噗地跳著。周炳俯下身去,把胡柳摟在懷中,就著昏黃的燈光,仔細地看她那眼尾很長,下巴尖尖,顏色黑裡泛紅的圓臉。看得出來,周炳的心正感覺到一陣緊似一陣的絞痛。他使力咬緊兩邊牙巴骨子,止住那渾身的顫抖,把聲音壓得很低,很低,說: 「阿柳,你醒一醒,你望一望我。你太勇敢了!人們會把你的名字編在歌子裡面唱,人們會把你的行為一直唱五百年!睜一睜眼,望一望我,哪怕……」 人世間沒有見過的奇跡出現了。胡柳當真睜開了眼睛。那眼神還是那樣純潔,多情,看來象冷,實在是熱,和三年前他們重逢的時候一模一樣。她恬靜地指指自己那叫鮮血染紅了的心,又指指周炳那陣陣絞痛的心。隨後,又拿手指在周炳的掌心裡畫了一個無形的鐵錘,又畫了一把無形的鐮刀。畫完之後,周炳點頭,表示會意,她就癡癡地望著周柄,望了好一會兒,臉上似乎浮起了微笑。周炳在她的唇上,眼上,臉上,天堂上,頭髮上不停地,熱烈地吻著。過了一會兒,她又在周炳手心裡寫了一個無形的、端端正正的「杏」字,嘴唇一動一動地,好象在叫著: 「炳……炳……炳……」 就這樣,胡柳在周炳的懷裡斷了氣。震南村這麼有名的人物,竟在生命最美好、最絢爛的時刻當中雕謝了。周炳哭不出來,只使喚乾枯的尖聲嚎叫著。四個人走過來把他拖開,對他說了數不清的許多勸解的話兒,他連一個字也沒聽見。正哄鬧著,忽然有人在門口大聲叫道: 「不好了!源大嬸投水了!快來救命呀!」 會水的人都紛紛跑了出去。周炳站起來,兩條腿只是發抖,一步也挪不動。後來還是兩個人把他攙扶著,慢慢地走到沖邊。等他趕到的時候,人們已經把胡王氏救了起來。她全身濕透,一個勁兒在地上打滾,放聲痛哭,不肯起來。胡源抹著眼淚,上前勸她道: 「咱欠了人家的債,咱欠了人家的債。欠債就應該還!還說什麼呢?回去吧!」 胡王氏哭喊道:「走的走了!搶的搶了!殺的殺了!咱兩個老鬼還活什麼呵?」 周炳運足了氣,當著眾人慷慨陳詞道:「沒有的事兒!沒有的事兒!咱沒欠人家的!是他們倒欠咱的!他們欠咱的債太多了,太多了,咱們一定要算這筆賬,要算清,還得加利息。不是麼?我說的對麼?」周圍站著的人都異口同聲地說:「對,對!就是這樣,就是這樣!」周炳又向大家提議道:「咱們一齊喊幾句口號,給胡柳送終吧!」於是他領頭喊,大家跟著一齊喊: 「打倒帝國主義!打倒軍閥!打倒買辦、資本家!打倒土豪、劣紳、封建地主!槍斃殺人兇手!」 這時候,遠處響起斷斷續續的槍聲,大概是圍捕工人的軍隊胡亂打槍了。但是這裡的群眾熱血沸騰,喊聲震天,使天上難捨難分的牛郎、織女感到驚異,使地下平靜無波的螺沖河水受到震盪,使那些殺人的槍聲顯得蒼白、虛弱、渺小…… 這時候,周炳的元氣已經恢復。他大步走進堂屋,俯身對著胡柳的耳朵邊,低聲細氣地告別道: 「安息吧,阿柳!你跟區桃表姐結個伴兒吧!咱們大家經歷過的事兒,咱們永遠記……」 他的喉嚨哽咽著,終於沒有把話說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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