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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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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到這裡,他用盡平生之力,往桌子上一拍,連茶壺都跳起三寸高。所有的人聽見極刑兩個字,都覺著有一把鋼刀架在脖子上,面面相覷。在大奶奶房間裡,二少爺何守義正在那裡津津有味地咀嚼照片。他雖然從癲狂院回了家,但仍然語言顛倒,神志不清,聽見砰訇一響,就嚇得魂不附體,哇哇直叫,跟鴨子的叫喚一般。後來,何守仁又接著往下說:「可惜不是所有的法官都明白事理。他們總是找一些藉口來推卸責任。什麼證據呀,民怨哪,餘地呀,寬容呀,總之是不肯依法判罪。是不是想敲我們的竹杠?誰也不知道——可是除了這些混蛋以外,社會上也還有一些好心人,——不叫他們做好心人,能叫你們什麼呢?他們滿腦子都裝著人道、博愛、自由、平等,把五四以來的響亮口號,整天掛在嘴唇邊,同時斜著眼睛厲我們,說我們殘暴、自私、專制、封建,說我們不符合他們的理想,經常袒護著那些踐踏法律的刁民和土匪!這真是叫人感慨無量!」陳文娣聽得明白,何守仁所說的好心人,有她自己一份,但是她不想在這時候插嘴,只是笑了一笑。小妹子何守禮年少氣盛,一聽就冒了火。她今年一十四歲,是中學二年級的學生,滿腦子正是裝著人道、博愛、自由、平等這些東西,並且恰恰認為這些東西是最神聖,最尊貴、最美麗的東西。她唰的一聲站了起來,尖削的臉孔沖著天空,急地辯護道: 「大哥!話不能這麼說!人道、博愛、自由、平等是神聖不可侵犯的!」 何守仁冷笑道:「來了,來了。神聖不可侵犯,神聖不可侵犯!誰侵犯了你了?」 何守禮抗聲道:「沒侵犯我!光沒侵犯我不成!灌醉人家,強迫人家嫁給瘋子二哥,這人道麼?把人家打得死去活來,一碗、一碗地吐出血來,這博愛麼?人家快死了,就打發回家,說一刀兩斷,不收下不行,人家活轉來了,就要人家回來,不回來不行,這自由、平等麼?蓄婢、納妾,一些人當主人,另外一些人當奴隸,這又自由、平等麼?」 何五爺正待發作,何守仁已經跳到何守禮面前,指著她的鼻子問道:「那麼,你想怎麼樣?」 何守禮一點也不退讓,稚氣盎然地說:「我不想怎麼樣。我想家庭革命!」 那教育局長揮動乾瘦的胳膊,往下就是一掌。啪的一聲,正打在他妹妹那鮮花一般的臉上,罵道:「混賬東西!小共產黨!」何守禮挨了打,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她的親生母親、三姐何杜氏一頭豹子一般跳了出來,也給了那教育局長一巴掌。何守仁也顧不得風采官威,就和自己的庶母扭纏廝殺起來。一時全家大亂。陳文娣趕快拖住小姑姑,離開飯廳,走出大門,回到隔壁自己的外家,才算喘了一口氣,恰巧那天晚上,陳文雄、周泉,孩子國棟、國梁,老太太陳楊氏都在家,也剛吃過晚飯,坐在樓下客廳裡閒談。陳文娣進得門來,一坐下,就講起剛才的事情。何守禮瞪大兩隻失神的眼睛,不哭也不笑,樣子怪可憐。陳文雄聽了,氣憤填膺,正準備安慰她們幾句,忽聽得隔壁何家大奶奶何胡氏高聲尖叫道: 「什麼?脖子還硬過鋼刀?我什麼都不在乎啦!也不管陰功,也不管積德;也不管前世,也不管來世!活的要不回來,死的也要!出口氣就行了!」 陳楊氏聽得清楚,連忙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 陳文雄見大家都望著他,等他發話,就做出挺身而出的姿態,仗義執言道: 「野蠻!封建!」又用英文插進了一句:「親愛的,不是麼?」那是對周泉說的。等周泉點了點頭之後,他才說下去道:「你可以千方百計地找錢,你可以照自己的意志盡情享樂,你在殘酷的競爭當中有時也免不了損人利己,你有權利踏著失敗者的脊樑走向成功之路,但是你不應該忘記文明和人道!文明和人道——一條界限。一條善惡之間、美醜之間、人獸之間的界限!在這個意義上說,阿禮,我同情你!我支持你!我甚至崇拜你!二妹,還有我的小鴿子,你們看:我們的實際一天天多了,我們的理想一天天少了,願意或者不願意——我們是從幻想的樂園裡被放逐了。當年換帖的時候那些美妙的詞句,如今很少人談起了。我們曾經把三家巷膜拜為聖地,如今回想起來,不免啞然失笑了。但是,新星出現了,新人誕生了,新銳之師長成了,這就是她:密斯何守禮!她是我們的美麗而慈善的公主!她是五四理想的化身!她是三家巷的精華!」 除了陳楊氏和國棟、國梁聽不懂之外,大家都叫他這番話迷住了。 【三七、擢甲裡二百號】 六月間,周榕又在廣州露了幾次面。表面上,他算是在香港一間什麼學校裡教書,有時回廣州來看看家人。這種行徑,在當時是很普通的。他在廣州沒有什麼犯法的事兒,也不牽扯什麼對他不利的案子,因此別人也不能怎麼干涉他。不過有一些人,知道他周家底細的,想起三、四年前廣州起義的時候,他也在廣州,不免有種種的猜測。其中在國民黨省黨部當幹事的李民魁,雖然是周榕的中學同學,又是周榕的拜把兄弟,卻分外地大驚小怪。 有一天,在雅荷塘市隱詩社裡舉行一次特別的雅集。這次雅集之所以特別:第一是老爺何應元不出面,只由大少爺何守仁出面;第二是邀約來的客人幾乎全都是國民黨省、市黨棍,只不過一些不常來的、名不見經傳的人物;第三是無論主客,都沒有那種裝模作樣的名士風度,都露出鬼鬼祟祟、陰陰濕濕的神秘嘴臉。 在這些面無血色的酒徒之中,李民魁顯得格外神秘,簡直神秘到有點可笑的地步。既是花王、又是門公的姚滿給他們開門,給他們奉茶的時候,李民魁卻拿那雙不懷好意的眼睛上上下下地打量著他,並且閉上嘴不說話,這卻挑起了姚滿的疑心。他覺著這些客人渾身鬼氣,又覺著整個花園今天都陰陰森森,幽幽暗暗的,叫人老不痛快。天黑了,主客們都還只顧在水榭西廳裡說話,既不扭亮電燈,又不吩咐上菜。這使得姚滿更加思疑。後來聽到他們說話中,時常夾雜著胡柳、胡杏、周炳這些名字,老花王簡直不能忍耐,就坐在西廳門口一張酸枝公座椅上,仔細聽聽,只聽得李民魁沒頭沒尾地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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