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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胡柳這麼一嚷,眾姑娘們也跟著嚷起來。那些保安隊雖是野蠻,雖是男子,叫這些娘子軍奮勇一沖,竟沖得東倒西歪,束手無策。胡柳頭髮散亂,滿臉流血,手腳青腫,衣服破爛,平時水汪汪、亮晶晶的兩隻柔媚眼睛,這時紅光閃閃,殺氣騰騰,那恬靜的顏容,驟然之間,竟完全變成了另外一個樣子。同時,在這事機緊迫的一刹那之間,她又想起了許多的往事:她覺著傷她妹子的是這些人,打她爸爸的是這些人,害死何嬌媽媽何龍氏的是這些人,殺死區桃跟周金的也是這些人。她又覺著,她一竹升打出去,她那滿腔的仇恨就順著竹升流出去,——那股神力,簡直不知道從何而來!胡杏、何彩、何興、何旺、胡帶、胡養、胡憐七個姑娘見胡柳帶頭,猛烈衝殺,也就一個個地跟上去,捅、掃、挑、打,渾身的勁兒都從血管裡湧將出來。

  但是不幸得很,何旺首先受傷倒下了,胡憐也跟著受傷倒下了。敵眾我寡,形勢十分危急。胡柳也覺著天旋地轉,不過還拼死撐持著。這時候,胡王氏披頭散髮,從一條田基路上飛跑而來,何好緊跟在後面。在另外一條田基路上,胡執領路,胡樹、胡松、陶華、馬明、丘照、王通、關傑、邵煜、區卓九條好漢隨後,手裡拿著鐵筆、鐵尺、鐵鋤、鐵鍬各種武器,一聲不響地趕來增援。到了鬼地腳,胡樹一馬當先,舉起三尺長的一根加粗鐵筆,雙腳一跳,跳進泥潭似的水田裡,一直奔向那背槍的高個子,嘴裡大喝道:

  「這裡是什麼的地界,你們敢來踩秧苗!繳槍!」

  保安隊素來知道震南新村的農場工人厲害,聽說繳槍兩個字,已經嚇得魂不附體;又加上那許多赤衛隊英雄,一齊象旋風似地朝他們卷來,哪裡招架得住!鬥了一頓飯工夫,那些灰傢伙一個個腫眼、歪鼻子,一雙雙瘸腿、拗胳膊,卻又不敢開槍,只得抱頭鼠竄而去。周炳聽見消息,趕到鬼地腳,滿眶熱淚地走到胡柳身邊的時候,她已經支持不住,突然昏迷過去了。大家將受傷的姑娘們攙的攙,扶的扶,背的背,抬的抬,一同回到村子裡。周炳橫抱著胡柳,在後面慢慢地走著。胡杏緊跟在旁邊,拿手帕擦家姐臉上不斷往下滴的鮮血。走了一陣子,胡柳悠然蘇醒了。她渾身無力,只望了周炳一眼,就又閉上了眼睛。周炳十分痛心,緊緊地摟著她,吻她臉上的傷口,又安慰她道:

  「打得好!打得好!你不單救回了妹妹,還顯出了咱窮人的威風!你是一個真正的赤衛隊員!比有一些男子漢更配當赤衛隊員!」

  胡柳在渾身熱辣辣的,針刺般的痛楚當中勉強笑了一笑,這一笑,又甜蜜,又端莊,又嬌柔,又矜持,完全恢復了一個女孩子的本色。胡杏在一旁,聽見周炳這麼說,心中十分高興。可是忽然一想,就噘起嘴道:

  「那麼我呢?我打不得麼?我不配當赤衛隊員麼?」

  周炳力氣大,他橫抱著胡柳,看起來十分輕鬆,一點也不吃力,但是他又要十分小心地望著路面,避開哪怕是極小、極小的坑坑坎坎,以免胡柳受到哪怕是很輕、很輕的顛頓。這樣,他的眼睛就不能望胡杏,只用他的聲音回答道:

  「你要革命,自然是對的。可是我跟你說過三件事,你都記得麼?」

  胡杏斬釘截鐵地說:「記得!」

  周炳問:「第一件?」

  胡杏回答道:「要永遠、永遠、永遠跟著黨走!」

  周炳鼻子裡唔了一聲,又問:「第二件?」

  胡杏挺起胸膛說:「要使盡所有的氣力奪取政權!」

  周炳說:「是呀。你看咱們受的許多折磨,都因為咱們沒有政權!第三件?」

  胡杏拿兩個拳頭並在一起,又慢慢地朝兩邊分開,表示她正在使用很大的力量,要拉開一樣什麼東西,結果還是拉不開的樣子,嘴裡同時說道:

  「要有這個——韌勁兒!」

  後來她又增加道:「受了打擊,不灰心;受了毒刑,不害怕;受了挫折,不洩氣!照你那樣說,——百折不回!」

  周炳用嘉許的眼光對她笑了笑道:「不錯,你全懂得了!小杏子,記住今天的事兒,也記住從前的事兒!你已經是一個大人了,為什麼還不能當一個赤衛隊員?能!能!區卓和你一般年紀,他能當,你為什麼不能!」

  胡杏聽了,仰起頭,挺起那本來已經很高的胸膛,步伐也加大了。

  幾天以後,他們打退了保安隊的消息傳到了三家巷。這消息在那裡著實引起了一番極大的騷動,談論的人們都吐出舌頭,縮不進去。那天是星期六,外面的酒局雖然不少,何守仁因為心情不快,都一一推辭了。他很早就回了家,老太爺何應元也在家,父子倆開了一瓶白蘭地酒,弄了幾樣清淡的菜,在家吃晚飯。呼罷,使媽們收拾了碗盞,泡上了細茶,一家人坐在飯廳裡閒談。何應元喝了幾盅酒,牢騷滿腹地開言道:「如今的世道已經是亂而複治的時候,怎麼還有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的事情出現呢?那胡杏,論宗族,她是這裡的小輩;論法律,她是這裡的丫頭;論情理,她是這裡的小媳婦;她怎麼能違抗這裡的意旨,賴在家裡不來呢?無他,聖賢的道理衰微就是了。所以不尊孔。不讀經,治世就永遠不會出現!」

  何守仁也喝了幾盅,也有滿肚子的話要說。加上他自從當了官兒以後,也學會了拍桌子、砸板凳的,於是他就拍起桌子來道:「哼!治世!沒有法治,那裡有治世」我是學法律的。這方面的事情,用不著瞞我!胡家那些刁民,農場那些土匪,還有咱們隔壁周家那位美男子——,嘿嘿,美男子,他們的行為是些什麼行為?看:毀棄文書,搗亂鄉府,破壞婚姻,搶劫糧食,焚燒房屋,毆打兵丁——這是目無法紀!這是大逆不道!這是造反!如果真想維護法律尊嚴,這些人都該處以極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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