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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一


  「殺!」

  跟著何守仁也說了一聲「殺!」於是其他的人也蒼蠅似地嗡嗡道:「殺!殺!殺!」隨後何守仁為了表示他跟陳濟棠是熟人,就稱呼他的別字開言道:「伯南公是心懷大志的人,他不會不以張發奎四年前的失敗為前車之鑒!蔣、汪、胡三公,誰反誰都可以,都是自己人的事兒。可是如果誰想利用共產黨,來加強自己的陣勢,那就是飲鳩止渴,立刻就有大禍臨頭!你們不信?我這句話是萬應萬靈的!」李民魁好象深感切膚之痛似的,極表同情道:「你說這番話對極了!的的當當是過來人語!伯南公要擁胡反蔣,反表通電,把那國民政府,也搬他一些到廣州來,這是政治家的偉大行動。對也是偉大,錯也是偉大。但是如果錯認共產黨也是反蔣勢力,不妨聯合、聯合,那就兒戲了!上回廣州造反,我們那周榕兄弟就應時出現,如今他又出現了,會出什麼新花招呢?難說!,總之,這是一顆掃把星!他一露臉,就是凶煞照命!。」往後一班人又咕咕噥噥地秘密商量,聽不清楚,何守仁又把桌子一拍,老吏斷獄般地,極有把握地宣判道:

  「總之,周金、周榕、周炳三兄弟同一條路來,也應該同一條路去!」

  雖然時當初夏,廣州的天氣依然涼風習習,不怎麼熱。可你看姚滿老漢那一頭的汗!那些汗珠約莫也有黃豆一般的大小,滴滴達達地往下滴。他拿手一撥,甩一下,又拿手一撥,又甩一下,自己對自己說:

  「沒見過!這是斟酌的什麼買賣!」

  市隱詩社地方雖然不小,他可覺著無處容身。水榭正廳裡,自然站不住了。到廚房裡站一站,也有滾水燙腳。回到自己的看花小屋裡,也是毒火燒心,坐不是,立也不是,象叫人扔進油鍋裡一般的難受。好容易伺侯那些党棍、酒徒們飲完了酒,吃完了飯,打完了麻將,抽足了鴉片煙,散了,做酒席的廚師、下手們也挑起家什走了,他才算松了一口氣,清靜下來,獨自思量道:「怎麼辦?怎麼辦?」這一夜,他就沒有合過眼。第二天一早,他就鎖上門,到芳村市頭後面、吉祥果圍旁邊那片竹寮裡找馮敬義。

  只見馮敬義家大門外布帳低垂,蜘蛛結網,布帳裡面那缸一品紅花,已經幹黃枯萎。姚滿心中納悶兒,用手把門輕輕一推,門卻是虛掩著,一推就推開了。裡面雖然黴氣襲人,蟲蟻亂爬,卻擺設得整整齊齊,有條有理,又不象沒有人的。姚滿鬧不清楚,就去找著了冼大媽。冼大媽就把馮敬義如何被抓,如何沒有消息,她如何盼望,如何時不時過去給馮敬義打掃地方等等,都對花王說了。姚滿想了一想,就建議冼大媽也搬一搬家,躲避幾天,以免禍事臨頭。冼大媽笑道:

  「我也算活了這幾十年了。一輩子沒做過什麼好事兒。如今子子侄侄幹著大事情,說我還有點用處,——我又回心無愧,還怕他什麼東西?活著是好,死了也不過分了!」

  姚滿又把自己昨天晚上聽見的秘密對她說了一遍。兩人商量,要立刻通知周炳。老花王問明瞭震南村震光小學的地址,撒腿就跑。當天下午,他就找著了周炳,兩人一道上村西街市發記飯館喝茶。周炳聽了那些情由,不免驚心動魄。他想:縱然何守仁、李民魁那些禽獸陰險毒辣,作惡多端,但是有馮敬義、冼大媽、姚滿這些老人家慈愛熱腸,重義輕生,他們也不能為所欲為。想到這兒,他望著老花王姚滿那詼諧樂觀,欲笑不笑的神態,覺著咱們中華民族古往今來的好東西,都長在這位老漢的身上,不免發生了極其強烈的愛慕之情。他抓住姚滿的手,聲音發抖地說道:

  「姚伯!沒有別的話說了。咱們是至親骨肉!」

  姚滿望著那前途遠大,英俊雄壯,卻又有點迷迷瞪瞪的青年男子,也是越看越愛,不覺哈哈大笑起來。臨走的時候,他搖頭擺腦地對周炳說:

  「你這句話說得真好!我的心多麼甜哪!怪不得冼大媽,收了你這麼個乾兒子,連性命都豁出來呢!」

  老花王走了之後,周炳陷在非常苦惱的沉思之中。他想不明白,二哥周榕為什麼會在這個時候回來。他不知道怎樣才能把這個消息告訴他的哥哥。他更加不知道在這種情況之下,他怎樣能夠找著金端、麥榮、冼鑒、古滔、洪偉這些人——他們知道姚滿所說的那許多事兒麼?他們還在仙汾市麼?他們的鴻發綢緞莊還能維持下去麼?他們不會遇到什麼危險麼?馮大爹能夠安然脫險麼?周炳越想越不好受,心亂如麻,卻又理不出一個頭緒。到了晚上,他正在焦思苦慮,不得開交的時候,忽然聽見剝、剝、剝的聲音,有人輕輕地敲打他的玻璃窗子。他定神一看,只見一張天仙般美麗的小蓮子臉兒,隔著玻璃對他擠眉弄眼地憨笑,又對他頑皮地招手。他大聲叫道:

  「杏仔!」

  同時又從過道沖出院子裡,抓住胡杏的小手問道:「什麼事?什麼事?」但是胡杏卻平靜地,不慌不忙地告訴他道:「走吧!冼鑒在我家裡等著呢!」周炳也顧不得細問,就跟著她走。到了胡家,果然冼鑒在等他。看冼鑒的神態,還保持著「研究家」那種沉靜風度,周炳的心裡也實在了許多,就問起姚滿所說的事情。冼鑒低聲說道:

  「省城的政局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目前是亂得很。上個月陳濟棠發出了反蔣宣言,又在廣東成立了國民政府,軍閥混戰的局面又表面化了。咱們估計了這種形勢,從香港來了很多人,你哥哥也是其中之一。但是咱們把陳濟棠的反蔣估計得太高了,把形勢估計得太樂觀了,因此,吃了一點虧。原來廣東軍閥的反蔣,只是爭權奪利的討價還價,他們的反共,倒是和蔣介石完全一致的。陳濟棠在掛起反蔣招牌之後,立刻對咱們發動了全面的進攻!這樣,馮敬義就首先犧牲了!」

  周炳默默地聽著,默默地垂看淚。冼鑒、胡源、胡王氏、胡柳、胡杏都難過得什麼似的。後來冼鑒又換了一種高昂的聲調說下去道:

  「因為咱們的事業是革命的事業,是正義的事業,是勞苦大眾的事業,所以象馮敬義這樣的人,是很多、很多的!馮敬義是個好老漢,是一個革命烈士!他堅強得很。自始至終,什麼也沒有說出來。這幾個月來,咱們受到了不少的打擊,也真是亂了好一陣子,——艱苦呀!認真艱苦呀!但是不要緊,咱們改變了作戰部署,如今又挺直腰杆,站了起來,繼續工作了。他統治階級,反革命派,就是奈何咱們不得!不過這還不算數。還有呢,還有更加振奮人心的好消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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