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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六


  「你幹麼要這樣子呢?才五十塊錢嘛!——我借也借得到,搶也搶得來,造也造得成,死也死得出呀!」

  何嬌沒聽見他說什麼。何嬌昏迷不醒地,渾身發軟地睡在陶華的懷裡,既不說話,也不動彈。許多人圍著他們看,消息一下子傳遍了全村,沒有一個人不咬牙切齒,義憤填膺,都說二叔公何不周不是人。第一赤衛隊的好漢們就要打何不周和郭標兩人出氣,好容易才叫陶華壓住了。三天之後,陶華湊齊了五十塊毫洋,外加一塊半錢利息,交給何勤,拿去還了賬,才算了事。在事情平息之後,有一天傍晚,馬有拉著陶華,悄悄對他說:

  「大哥,我要走了。我明天早上就走!這樣的世界,我忍受不下去了。我現在就要動手幹。贏了,馬上奪取政權。輸了,拉倒!也落得個痛快。你們在這裡呆著,等我帶領紅軍回來,殺了管帳何不周、鄉長何奀、狗腿子郭標這些王八蛋,給你們出氣!」

  馬有要離開赤衛隊去投紅軍,陶華是早就知道的;馬有的這一些話,陶華也是早就聽過的;不知道為什麼,陶華總是不大相信。他想,紅軍是個個都想投的,可沒他馬有這麼心急。迫擊炮丘照和茅通兩個人,儘管是火藥性子,也沒他馬有這麼心急。這心急是不是一種托詞,是不是另有其他什麼原因,陶華實在懷疑。他悶聲不響地過了好大一陣子,才慢慢地說:

  「要投紅軍,就全隊一起去。一個人單獨行動,就是離心離德!」

  馬有也反唇相稽道:「一起去,那敢情好。可是你們又捨不得!」

  陶華聽出他這句話裡有餡子,只拿眼睛瞪了他一下,沒跟他糾纏。後來,陶華還是耐著性子,用好話苦苦地規諫他,希望他回心轉意。從傍晚到二更天,一直說到口苦唇焦,把多少英雄烈士的可歌可泣的事蹟,和那些叛徒敗類的肮髒卑鄙的下場,都兩相比對,一一說盡了,馬有還是不動。最後,陶華把心都掏了出來,交給馬有道:

  「馬有兄弟,咱倆是一塊兒玩泥沙長大的,我有話瞞了你,就不是人。我覺著你要去投紅軍,是假話。真要投紅軍,不會這麼不講道理——這就很危險啦!這一步,你不能踩空了呀!」

  馬有冷笑道:「好哇!你既是這麼看我,我只能穿了紅軍軍裝回來見你了!」

  大工棚裡面的人,見他倆長久不回來,就一個跟著一個出來看他們。後來差不多全赤衛隊的人都跑了出來,索性圍成一個圓圈,就地坐下,將馬有這件事兒展開討論。大家都不同意馬有單獨行動,都眾口一詞地勸他留下,他只是堅持己見;這樣,一談又談到四更天,他仍然堅持已見,大家不得已才散了。第二天一早,馬有當真算了工錢要走。眾弟兄這個送膠鞋,那個送竹帽,也有送襪子,送毛巾,送煙,送錢的。陶華背起馬有的鋪蓋,送他上路。一路上,陶華問這、問那,生怕他缺這樣,又怕他缺那樣,臨分手的時候,又掏出約莫五塊錢的一把毫洋,硬要塞進他的衣兜裡。那種熱腸細心,就是親兄弟,也沒有這樣的。馬有深深受了感動,那腳步不覺慢了下來。後來他暗地裡把牙一咬,把腳一頓,把心一橫,和陶華分了手。走了十幾丈遠,陶華又把他叫回頭,跟他說道:

  「你瞧我,差點兒把件要緊事給忘了!你去參加紅軍一場,難不成不去看看我弟弟麼?——彼此也好有個照應呀!他叫陶實,你記住:實在的實,老實的實。他是周恩來、朱德他們打曲江過身的時候,在『犁鋪頭』參軍的,如今已經四年了。聽說他們時常在南雄、始興、曲江一帶活動,也沒個確實信兒。你碰見紅軍的人,一打聽曲江『大壩墟』姓陶的,興許有人知道呢!」

  馬有走了半裡路之後,陶華又追上他,再叮嚀囑咐道:

  「唉呀,好兄弟!你捨得大家麼?我怎麼也捨不得你走!這樣吧,你去試一試。投上了,你就好好呆著,等著我們;要是投不上,你一定回來,我們等著你。你千萬別難為情,別想著『好馬不吃回頭草』,別以為大家會拿斜眼睛厲你,——不會的,絕不會的!你一定回來!千萬別忘了手足之情,倒去胡思亂想!」

  這樣,不管陶華怎樣捨不得,他們終究真地分了手,各奔前程。第二天一早,馬有坐夜車到了韶關。說也湊巧,前年冬天,他來韶關找馮鬥,碰上戒嚴,結果人沒找著,住了一兩天就走了;這回來韶關,不知怎的,又是碰上戒嚴。他自怨自艾道:「上回戒『鹽』,這回又吃醬油,真不走運!」他正在街上蹓躂著,又不知怎的,叫一隊巡邏兵糊裡糊塗地拉進了軍營,把他毒打了一頓,說他沒有正當職業,又沒有店鋪擔保,不准在韶關停留。那些老總也還客氣,只把他的現金和新的手巾、牙刷等沒收了,舊的衣物都發還給他,把他趕了出來,要他立刻離開韶關。幸虧他也不傻,還藏了一張五塊錢的香港鈔票在一件破藍布衫的衣擺貼邊裡,才不至於捱餓。

  他胡亂喝了點水,吃了點東西,就離開韶關,從大瘐嶺的方向走。沿途但見五裡一個排,十裡一個連,到處開煙、開賭,十分熱鬧,好象這裡立刻就要打仗似的。馬有自己問自己道:「憑你這個樣子,你能找到紅軍麼」想到這一層,他的氣就泄了,他的心就涼了,他的腿就軟了。後來,他一個回馬槍,一口氣跑回韶關車站,乘火車回了廣州。到廣州的時候,大概也只有二更天。他出了黃沙車站,順著沙基大街走到西濠口,又從太平路、豐甯路轉進惠愛路,準備到小北門去找一個番禺同鄉借宿。走到憲兵司令部大門口,他踟躕了一下,連正眼也不敢望一望那閻王殿,只用耳朵聽了一聽,見沒有什麼聲音,就放膽走了過去。

  其實那裡面並不是沒有聲音,只不過隔著好多堵牆壁,那聲音,他沒法兒聽見。比方說,在那兒,在離他不到十丈遠的地方,那裡面就有一個四十歲上下的又醜陋、又兇惡的男人,正在拍著桌子,跟一個站立著的六十幾歲的老漢說話。拍桌子的那個人,就是廣州的好人和壞人都認識的偵緝課長貫英。站著的那個老漢。就是家住芳村那個收買破爛的馮大爹馮敬義。他雖是個受審的人,卻態度從容,心平氣和。那貫英雖是個審人的人,卻急躁暴戾,六神無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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