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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一


  胡杏先吐了吐小舌頭,然後說:「問過了。她把我罵了一頓!」

  周炳攤開兩手道:「既然如此,那就算完了。」

  胡杏更正道:「不,不!她只是輕輕地罵,很輕、很輕地罵。她罵了,就是她肯嫁了!——唉,你這個人真是……」

  周炳又問道:「你姐姐說起我的時候,她是怎麼說的?」

  胡杏先緊閉著嘴唇,點著頭,然後說:「家姐說:你那陣子癡、傻、戇、直、這陣子橫、蠻、韌、皮,十分討人嫌!」

  周炳歎口氣道:「是不是?你瞧,她一點不喜歡我。」

  胡杏不以為然,改正他道:「不對,不對!她說十分討人嫌,就是說喜歡得不行了!——唉,你這個人真是……」

  周炳最後問道:「她贊不贊成正月十五結婚?她贊不贊成行文明結婚禮?她贊不贊成先別通知廣州?她贊不贊成把剛才那課堂改成禮堂?她贊不贊成把這房間佈置成新房?」

  胡杏看他有點著急,就更加調皮起來,先皺緊眉頭,冷繃著臉,然後說:「都問過了。都問過了。家姐說:不要,不要,不要。她什麼也不贊成,她什麼也不知道!」

  周炳露出失望的樣子,搖頭道:「這還是搞不成呀!這還是搞不成呀!」

  胡杏頓腳道:「她說不要,不贊成,不知道,就是要,贊成,知道了!——唉,你這個人真是……真是……真是呀!」

  周炳忽然從她那蓮子臉兒上找到了一股調皮勁兒,覺著上了她的當,就伸出鼓錘蕉一般的五個大手指,要抓她的短髮覆蓋著的腦殼。她早已知道周炳不懷好意,連碰都沒讓他碰著,一溜煙就跑掉了。

  第二天是舊曆大年初一,大家歡天喜地過了一個年。胡柳因為好日子已經一天比一天近了,更是喜上加喜,除了剪這、剪那,縫這、縫那之外,暗中也在清理清理,拾掇拾掇。到了第三天,年初二,震南試驗農場也仿照商場的慣例,請那百兒八十個農場工人吃了一頓「開年飯」。原來廣州大城的一般商店字號,都有這樣一種習慣:當年夥計是留用,還是辭退,要在年初二中午吃完開年飯以後決定,宣佈。這頓飯雖說也有雞、鴨、魚、肉,可是當夥計的都提心吊膽,食不下嚥。那當老闆的卻神氣活現,親自讓菜。這讓菜,也大有文章:如果讓給你一塊雞骨頭,嘴裡再罵你一頓,那就算恭喜,你不用發愁,是留你了;如果讓給你一塊雞腿,嘴裡再恭維你幾句,那你吃過飯就該捲舖蓋,到帳房去算賬,是辭你了。吃這頓飯,就叫做吃「無情雞」。大革命的時候,這種隨便解雇工人的陋習,已經取消。可是大革命失敗以後,資本家這種權力又恢復了。

  當下那八、九十個農場工人,聽說農場經理郭壽年要請吃「無情雞」,都心神不定,議論紛紛。第一赤衛隊的隊員們因為經常鬧事,自己也覺著岌岌可危。倒是沒想到吃飯之後,郭經理只把眾人大罵了一頓,無非姓張的如何懶散,姓王的如何牛精,此外卻也沒說什麼,就散了席。一場虛驚,到那時候才算平安度過。馬明喝了一頭的酒,下到村子裡,在螺沖的邊上閑串著門子。他在震南村裡,人緣極好。平時人家一看見這高大壯健的年輕人,就要拉他坐下傾談。開頭都管他叫「打鐵仔」,往後又管他叫「軍師」、「孔明」。連村中的大姑娘,象何好、胡執等輩,都半羞半喜地和他鬥鬥口角,開開玩笑。

  這天,他先上何四伯家裡,隨便閒聊道:「你看胡杏多可憐,連過個年也不得安生!郭標那狗日的一天上門三趟,催著要人。也不知你家那何福蔭堂要橫行到幾時!」何四伯說,「是呀,想起小杏子,真叫人心疼!她要是落在帝王之家,你怕還不是個絕代公主?可惜她落在孱頭胡源家裡,怎麼不多災多難!」馬明說,「老伯,你輩分高、人望重,你出來說兩句公道話,別人不能不懼你幾分!」何四伯說,「好。要我說話的時候,我一定挺起腰杆站出來!」馬明見談得投機,順便就告訴他道:「四伯,我再告訴你一個好消息。約莫一個半月以前,江西紅軍打了一個大勝仗,把國民黨的總指揮張輝瓚抓了,割下腦袋,擱在一隻小艇上,順著水放下來。許多人都這麼說:「何四伯拍掌道:「快哉!快哉!我早知道他們能打!那時候打陳炯明、打劉、楊,打吳佩孚,不是他們、誰能打?」

  馬明接著又說:「可是蔣介石又要搞第二次送死,如今正在打呢!他又搞出一套什麼緊急治罪法,象你、我這樣的人,他想殺誰就殺誰!」何四伯拿腳頓地道:「畜生!可惡!可惡!」後來,馬明又閑串了胡八叔、三姑、六嬸、何勤、何儉以及何好、胡執許多兄弟姊妹的家裡,都說了差不多一樣的話。隊長陶華一聽,大叫使得,就趁過年歇工之便,分散人馬,多找平素走得攏的,談得來的,一家一家地串門拜年。不消幾天工夫,家家談胡杏,戶戶談紅軍,把蔣介石嚴密封鎖的軍事失敗的消息,儘量散播,鬧得人人交頭接耳,滿村都是風雨。

  到了初七、八日那天半前晌光景,事情就發生了。胡源正上街市,胡樹、胡松照樣出去串門,家中只剩下胡王氏、胡柳、胡杏母女三人。給何福蔭堂管賬何不周當跑腿的郭標按照向來的姿勢,大甩著手,一跳一拐地走著路,帶了鄉公所的四名團丁來到了胡家門口,找胡源說話。胡源不在,他就對胡王氏說,何家二少爺已經出院回家,要胡杏立刻回去伺候;又說船在南渡口,已經準備好,立刻就要動身;又說不能等胡杏吃中飯,立刻就要出門;總之,他一連說了三個「立刻」,最後還大叫大嚷道:「嗨!正是閻王叫你三更死,誰敢留人到五更!」胡王氏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地哭著,訴著,哀求著,毫無效果,就點起香來,不停地往天神香爐添香。

  郭標帶領四名團丁,進了堂屋。他氣勢洶洶,兩手插腰,站在堂屋正中。四名團丁有坐在矮凳上的,有蹲在地上的,有拿手指在泥地堂上畫道道的,有拿生切煙包出來卷著的,都神情呆鈍,毫無生氣。胡杏躲在後房裡,渾身哆嗦,不敢出來。胡柳見事情急了,就安慰妹妹幾句,隨後就一步跳出堂屋,對那些人說:「當家的不在,你們先出去。有事等一會兒來談!」那些人不睬她。她生氣了,瞪圓了一雙水汪汪、亮晶晶的大眼睛,指著破大門命令道:「你們通通給我滾出去!滾出去!滾出去!」那些人聽見她口出大言,不免一齊拿眼睛厲了她一下,仍然沒有動彈。胡柳氣極了,她穿過人堆,沖出巷外,使喚了全部的氣力,大聲叫嚷道:

  「搶人哪!搶人哪!大家快來呀!大家快來呀!救命呀!救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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