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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〇


  「放你們的屁!我不懂得你們的什麼政治,我不問你們的什麼政治,我也不管你們的什麼政治!你那些廢話,就少拿到我面前來獻!我老實告訴你:你要是還打算安寧過一輩子的話,你就別動周炳一根汗毛!」

  何守仁撐開薄薄的眼皮望著陳文娣。他掂不准她的話的斤兩,他看不清她這番話後面還有多少隊伍,可是他當真害怕:陳家的人說話,從來沒有白說的。於是他非常有教養地,低聲下氣地請問道:「那麼,我一向樂於服從的夫人,你要我怎麼辦呢?」陳文娣微笑道:「這才是呀。我給你一枝令箭,你去見你的爸爸,就說你反對他這麼做。別說是我的意見。理由呐,隨你亂謅。」何守仁微微鞠躬道:「馬丹,就這麼辦。」後來又加上說:「可是你為什麼要在他身上花那麼多心思呢?」陳文娣朗聲發笑道:「這已經超出你的職權範圍了——況且又是一個老問題,已經說過一百遍了。你要知道,他是我們陳家的乾兒子,也就是我的弟弟。」做丈夫的說「就算你的親弟弟,你也犯不著這樣替他保鑣。」陳文娣一骨碌翻身坐了起來,一面理著頭髮,一面宣言道:

  「我本來不想說,你逼著我說:我喜歡他!我疼他!我惜他!我愛他!這就是一切!要不是他年紀太小,我們四姊妹本來會一齊嫁給他的!你知道什麼?」

  這時候,還說何守仁什麼也不知道,那未免有點冤枉。他知道了,他明白了,他一面倒抽著涼氣,一面鞠躬引退。他知道這時候再不走,下面還會有更加好聽的。陳文娣見何守仁走了,就倒身再睡,一直睡到吃中飯才起來。胡亂吃過了中飯,就有許多人來看她的病。首先是周泉拖著大小子陳國棟,抱著二小子陳國梁來看姑奶奶。其次是區蘇抱著周賢來看——怎麼稱呼好呢?——對,來看表姑奶奶吧。她們坐下不久,陳文婕也拖著剛剛會走的女兒李靜來了。除了李靜之外,她還帶來了一個十歲剛出頭的小姑娘。這小姑娘叫李為淑,是她的侄女兒,也是李民魁的大女兒。

  那李民魁雖然長得粗俗笨贅,但是他這大女兒卻跟他完全相反,長得清格秀氣,逗人喜歡。大家把她看了一頓,摸、捏了一頓,稱讚了一頓。周泉忽然歎息道:「我們一個、一個地老了。這世界,又是他們這後一輩子的了!」陳文婕冷靜地笑道:「那也看誰。象你弟弟,他就越長越年輕!」陳文娣附和道:「我總偏心我們三姑奶奶,她說話有準頭。大嫂,你弟弟不止越長越年輕,還越長越漂亮呢!」區蘇不知道那麼些內幕,只是賣口乖地加上道:「可不是麼!正是——男人三十一朵花,女人三十一個疤!」陳文娣瞪起眼珠說:「那也不一定。我們那個爛髒局長,他從小到大,都只是一個疤!」說的大家都笑了起來。

  正在這個時候,外面忽然傳來了大吵、大嚷、大哭、大鬧的聲音,打破了她們的歡笑。原來二娘房裡的使媽,那最漂亮的阿蘋,抱著何汝溫在三姐房裡玩耍,不知怎的,那六個月的小官忽然臉色發青,手腳亂動地哭鬧起來。大奶奶何胡氏跑進三姐房裡,一手搶了小官出來,抱回二娘何白氏房裡,兩個人攻守共盟,將三姐何杜氏破口大駡。又說出身不正的人一定亂倫,又說當過丫頭的人慣使黑心,又說不知給小官吃了什麼東西,又說不知小官身上有針沒有。何杜氏不肯相讓,就站在房門口跟她們對罵。罵一陣子,又走回房中,跟何守禮相對大哭。哭一陣子,又走出門口,跟大奶奶、二娘繼續作戰……

  陳文娣、周泉、區蘇、陳文婕四個人聽見這種事情,正在面面相覷,不知怎樣收科,恰好周炳紅光滿面,精神奕奕地來找她們幾個姐姐辭行,要回震南村去。陳文娣很溫和地對他說:「阿炳,我本來以為你完全不對。現在想起來,你也有一點是對的。那就是:你高低不肯盛在這三家巷裡!」陳文婕冷靜地加上說:「你住了這一宿,得到一些什麼印象?」周炳把右手大拇指插在胸前第三個鈕扣上面說:

  「印象麼?咱們三家巷本來可以成為一個聖地,但是後來沒有成了。現在是:腐敗。肮髒。混亂。荒唐。感慨極深,不能忍耐!」

  說完就掉頭走了。區蘇望著他的背影說:「這麼大年紀了,還這麼大脾氣!」陳文娣歎口氣說:「我懂得他。他是極其有性格的人。那正是他的動人之處!」周泉也學她二姑奶奶的樣子歎口氣說:「人到了火氣全收,不聲不響的時候,就跟那牆上的掛鐘停了擺一樣了!」

  【三三、佳期】

  四個月之後,又是臘盡春回的時候。那天是一千九百三十一年的二月中,也是陰曆的十二月二十九,——碰著這個月小,也就是除夕了。震光小學早已解了館。周炳在一個課堂裡召集了第一赤衛隊的會議,給大家講時事。他從古滔那裡拿到了一種油印的小冊子,就照那上面說的給大家講。約莫早上九點鐘,他就開始講了。才講了幾句,就發現胡杏自動跑來,在課堂外面站著,又象要走,又象要進來。周炳一直往下講,沒有停頓,也沒有招呼她,看她怎麼樣。誰知她逡巡了一下子,竟毅然跑進課堂裡面,坐在遠遠的後面聽。周炳心裡高興,也不管她,只繼續講。首先,他講到今年一月一日,就是在一個半月之前,江西、湖南、湖北蘇區的紅軍活捉了國民黨的前敵總指揮張輝瓚,粉碎了國民黨蔣介石的殘酷「圍剿」。大家一聽就歡欣鼓舞,哄堂大笑。

  周炳拿眼尾歸一掃最後一排,見胡杏也噘著小嘴巴笑,後來覺著有人注意自己,又勉強忍住。其次,周炳又講到今年一月三十一日,國民黨宣佈了一種非法的法律,叫做「危害民國緊急治罪法」。按照這個法,他們喜歡抓誰就抓誰,喜歡關誰就關誰,喜歡殺誰就殺誰,一概不講道理。大家聽了,都義憤填膺。最後,周炳又報告了一段新聞,說在前幾天,就是二月十日,國民黨蔣介石又動員了二十個師以上的部隊,兵力大約三、四十萬人,以何應欽為總指揮,採取步步為營、穩紮穩打、重重包圍的戰術,舉行了第二次的「圍剿」。有些進到蘇區裡面的敵人,到處騷擾,破壞群眾的春耕。他們搶牛、搶糧、報種籽,放馬吃秧,放幹田水,又加上拆燒民房,強姦婦女,真是無惡不作。大家聽了,更是氣破了肚皮,紛紛咒駡起來。區卓年紀雖小,卻意氣豪邁地說:

  「看來這姓何的是活得不耐煩了!」

  胡杏年紀也是最小,卻也舉起小拳頭,咬牙切齒地聲討道:「打倒他!打倒他!」

  這回講的時事,大家都很滿意,認為有名、有姓,有時間、有地點,又快、又真,又有東西、又有條理,既令人知道事情,聽來有味,又令人大大地打開了腦筋。講完的時候,已經是十一點鐘的光景,大家紛紛散去,只有胡杏留下不走。

  她跟著周炳回到了房間,周炳讓她坐下,就問她道:

  「怎麼樣,你問了姐姐沒有?她答應跟我結婚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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