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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左鄰右裡聽見是胡柳的喊聲,大人小孩一齊跑了出來,霎時間,胡家門口擠滿了人,高高矮矮的,足有一百多。胡柳講明情由,大家鼓噪了起來,七嘴八舌地,都譴責何福蔭堂不講道理。那四個團丁之中,多半是在鄉公所捱過揍的,知道這左近的農民厲害,如今見勢頭不對,有的就想推卸責任道:「我們也是受人錢財,替人消災——公事公辦,不得不來。」另外的就說:「上面叫怎麼做,我們就怎麼做。誰知道誰對、誰不對呢!」郭標也趁風扯帡道:「是呀,是呀!這不關我們的事兒。可也不關你們的事兒呀!自古道:清官難審家庭案——你們何苦要強出頭?」胡柳立刻駁斥他道:「胡說!你不講道理,誰都能管!」郭標扭歪嘴唇說:「我怎麼不講道理?」胡柳舉起菜刀,拍在砧板上,怒氣衝天地說:

  「妹妹臨死,你把她送回家裡的時候,你沒說過『一刀兩斷』麼?死了的,你們不要;活了的,你們就要!這還講什麼道理?」

  胡柳的話登時得到大家的附和,都說受欺負的人有理兒。郭標也明知理虧,就想法兒抵賴道:「這不能怪我。冤有頭,債有主,尋不上我的事兒!」一個叫做三姑的婦人堵他的嘴道:「你別賴!到底一刀兩斷這句話兒,是人說的?是狗說的?」郭標沒法,只得承認道:「話是我說的。可那有什麼法兒呢?我不過傳人家的話兒。人家改了口,我有什麼法子?」另外一個叫做六嬸的婦人釘著他罵道:「你算一個人?還算一隻狗?」郭標叫逼得沒地方退步,就跳起來說:「好,好。你們罵人!你們罵人!」何四伯排開眾人,走到門前,對堂屋裡面說:「姓郭的,既是不關你的事兒,你回去吧!——省得惹惱了眾人,給你一個不好看!」胡八叔在人叢中使喚威武的嗓音吆喝道:「給我揍!揍那小兔仔子!」聽胡八叔這麼一挑,有十來個後生仔就磨拳擦掌,應聲吒呼起來。郭標一瞧這勢頭不對,就把手一招,對四個團丁說「走!我們犯不著多費唇舌。我們回去給二叔公報告去!」

  眾人嘿、嘿笑著給他們讓開一條很窄、很窄的小路,這幾個灰溜溜的角色就側著身子,夾著尾巴跑了。眾人慢慢地也各自散了。胡家母女三人正在透一口大氣,卻沒想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胡源老漢叫人用一塊門板從街市上抬回來了。原來他叫幾個彪形大漢打得遍體鱗傷,昏了過去三次,險些兒喪了老命。可那幾個彪形大漢是誰呢?莫說胡源老漢認不得,就是街市上的雇工、夥計,也都認不得。有人說是從小帽岡的駐軍那兒來的,有人說是從仙汾市的保安隊那裡來的,各執一詞,不相上下。至於為了什麼緣故,要毒打胡源老漢呢,那就更加沒人知道。甚至連胡源老漢自己,也是說不清楚。據後來他自己追憶,那幾條大漢好象只問了問姓名,就動手打他,根本沒說理由。看見這種情形,胡王氏又只顧點起香來,往天神香爐上添。胡柳、胡杏兩姊妹坐在一旁,激得都呆了,連哭也哭不出來。又幸虧何四伯不知從哪里弄來了半杯跌打藥酒,叫胡源老漢喝了,才慢慢醒定過來。他一睜開眼睛,就抓住何四伯的手,斷斷續續地說:

  「報、應。報……應。也不知、我爭了、誰的,也不知、我欠了、誰的!」

  何四伯也把這裡的情形:郭標如何帶了四個團丁來要人;胡柳如何驚動了眾人,據理力爭;最後,眾人如何激起義憤,把他們擋了回去;都大概說了一遍。胡源聽著,一言不發。等何四伯走了,他才把胡王氏、胡柳、胡杏叫到床前,上氣不接下氣地說:

  「這就是,就是,報、應,報……應。不是麼?咱欠他,咱欠他何、家的……是欠了……還、還、還給吧!小杏子,你……回、回、回到……他家去吧!」

  大家一聽,都愣住了。胡杏覺著自己連累爸爸受了苦,就拿手捂著臉,心中十分悲切。她想道:「這是什麼人世?自己活來做什麼?不如硬頂著回去,看他何家能把我宰了?蒸了?煮了?還是磨成面面了?」胡王氏跟胡柳泣不成聲,只是掉淚。

  胡源又自嗟自歎地說:

  「唉!天意呀,天意!東家——就是鬼神莫測,跟老天爺一模一樣!我要什麼?我想什麼?我瞎張羅什麼?一把米,半碗茶,——做到死,心也足了!」

  這一天,胡家沉沉悶悶地過了一天。沒有人願意說話,也沒有人知道應該說什麼話。一直到太陽快要落山,周炳聽見出了事,連忙趕來探問的時候,才炸開了這種可怕的沉悶。他聽完了所有的情由,就把矮方桌子一拍,使喚深沉有力的嗓音說:

  「這些人,咱們見過!就他們有拳頭,咱們沒有拳頭?叫我出去訪一訪,訪出了根芽,咱們揍他!至於小杏子,不用管他們那一套!看他們還為些什麼能耐!咱們人多勢眾,怕他們什麼!」

  聽完了他這一番話,胡王氏、胡柳、胡杏一齊放聲大哭起來,好象受過委屈的孩子一下子看見了親人的一般。胡源就在堂屋正面的床鋪上輾轉呻吟,十分痛楚。後來,胡柳走進後房,攣在床上痛哭。周炳跟著走進去,安慰了她幾句,自己也忍不住跟著哭了起來。又過了一會兒,周炳就輕輕趴在胡柳身上,抱著胡柳吻了又吻,親了又親。他的眼淚滴在胡柳的臉上,胡柳的眼淚也沾在他的臉上。兩個人抱得緊緊地,又是疼惜,又是憐愛,又是憤恨,又是悲傷,回旋衝激,辨不清是什麼滋味兒。這陣子,周炳覺著他最熱烈地愛著胡柳,胡柳也覺著她最熱烈地愛著周炳,——兩個人幾乎同時想起了一件事:那就是再過一個星期,他倆就要結婚。想起了這件事,兩人的心裡同時象刀撬一樣地絞痛。胡柳舉起手來,一面輕輕摸周炳的前額,一面說:

  「看見這種情形,我們怎麼好辦喜事?」

  周炳也輕輕摸胡柳那長長的,向上彎的眼尾,說:

  「對,對,你說得對。我們改期吧!」

  胡柳問道:「改到什麼時候呢?」

  周炳想了一想,就低聲說:「改到打進廣州城那天吧!」

  胡柳發誓道:「對,對。不打進廣州城,我們不提那件事兒!」

  就這樣,一場突如其來的災難,不僅把他們的新春人日搞得烏煙瘴氣,同時也把他們的洞房花燭搗得無影無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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