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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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冼鑒和古滔都同情地點著頭,認為他們幹得對。冼鑒又說:「這革命是千頭萬緒的事兒,誰說得那麼准?你就是問我,我也回答不上。總之,大家商量,按眾人的意見辦就好。你二哥周榕所說,也是很有道理的,回頭我們黨內也來討論討論,再不然就提到金端同志那裡去,請他來說說。」周炳拿手板擋著眼睛道:「總之我是瞎子走路,一面走,一面打冷顫兒。邁出一步,還不知道下一步該往哪裡邁。不走又不行,——後面還跟著一大串人呢!比方說胡杏的事兒吧,該叫她回三家巷去?該叫她到別處躲起來?還是該叫她留在家裡?又比方踢蛇竇的時候,繳來了十幾條槍,我們把它分散開,全埋在地裡了。這是做對了,還是沒做對?……唉,這個世界太不簡單了!革命,——它是一定會成功的。但是怎麼做法才對呢?」冼鑒笑著接上說: 「所以一個人必須跟著黨走。」 周炳象小孩子撒嬌似地抓著冼鑒的手,頓著腳央求道: 「就這麼辦。一言為定!往後你直接領導我們。我們有事就來找你。」 冼鑒站起來,好象要找什麼東西,走進後房去,一面走、一面說: 「這可不成。我沒有這種能力,也沒有這種權力。組織上一定會安排的。你們應該諒解:組織上現在也處在困難境地呢!」 一會兒,冼鑒從後房走出來,將一枝曲尺手槍和一把子彈遞給周炳道:「來,這是好東西,送給你。」周炳大喜過望,連忙雙手接過來,摸弄了半天,才放進口袋裡:一個口袋不合式,又換第二個口袋;上衣口袋不合式,又換褲子口袋;左邊口袋不合式,又換右邊口袋……那天,一直談到太陽西墜,周炳才起身告辭。冼鑒送到大門口,好意囑咐道:「胡柳那姑娘不錯。你們能住在一起,就住在一起吧!」周炳又是驚訝,又是高興,才說感激,到底慚愧,不知道怎麼回答才好。 【三二、凱旋】 中秋節後的一個星期六,下了課,吃了午飯,周炳拿一條幹毛巾纏在手腕上,步行回家。這次從省城,他有三個心願。頭一個,前年冬天,他從上海回到廣州,曾經發過誓,說找不到共產黨,絕不回家。如今共產黨已經找到了,連金端也有了下落。他勝利了。勝利就應該凱旋。他也十分記掛著爸爸、媽媽、姐姐,想看看他們。第二個,他聽說表姐區蘇——不,應該叫二嫂區蘇,已經從香港搬回三家巷來居住,連那個七個月大的小侄兒周賢也帶回來了。 他想看看他們,也想打問一下香港那邊的情況。第三個——這是一個什麼心願呢?他自己也說不清楚。是跟胡柳有關的麼?好象是,又好象不是。是要宣佈胡柳跟自己結婚麼?好象是,又好象不是。是要徵求媽媽、姐姐、嫂嫂的意見麼?好象是,又好象不是。總之,他翻來覆去地想著這些事情,在太陽偏西,爬上了牆頭的時候,回到了三家巷。誰都想得到,他的突然出現,會給三家巷帶來很大的震動;但是很少人想得到,這回的震動,比廣州起義前他兄弟倆回家那次的震動還要大得多。第一個發現他的,湊巧又是他給她當過證人的、陳家最狡詐的使媽阿財。她一眼瞅見周炳,就使勁大嚷道: 「哎喲,禿尾龍回來了!禿尾龍拜山了!」 不久,三家巷的全體居民,不論男女老幼,都擁到周家那冷落的門庭來看希罕。陳家老太爺陳萬利,老太太陳楊氏,大少爺陳文雄,大少奶周泉,小官仔陳國棟、陳國梁,使媽阿發、阿財、阿添,都來了。何家老太爺何應元,大奶奶何胡氏,二娘何白氏,三姐何杜氏,大少爺何守仁,大少奶陳文娣,小官仔何汝溫,大小姐何守禮,使媽阿笑、阿乒、阿貴,也都來了。這一大堆客人一齊來臨,把婆婆周楊氏和媳婦區蘇忙得一僕、一骨碌的,連小把戲周賢躺在床上吼叫,都沒人去抱。大家把周炳看了一頓,摸了一頓,問了一頓,才慢慢散去,各自發表議論。有人從銥個方面說:「這出名的靚仔長得更加俊俏了!」 有人從另外一個方面說:「這倔強的野牛長得更加雄偉,也更加倔強了!」但是大家都一致地認為:「這傻得離奇的傻小子長得越發傻了!」不然,為什麼連上海也不住,卻去住震南村?連高等人家的家庭教師也不當,卻去當那掉在地上也沒人揀的鄉村教師?——這不是跟發達有冤,就一定是跟自在有仇了!……周楊氏懶得去聽這些瞎三話四的議論。眾人走了之後,她已經累得要死,卻不肯坐下歇一歇,只顧圍著周炳團團打轉。她也象大家一樣,把周炳看了一頓,摸了一頓,又問了一頓,好象他是個陌生人似的。她不停地重複著同樣的一句話:「哼,都已經三年了!也不回家來,叫我看一看!」有一回,周炳正準備解釋兩句,她忽然指著小兒子的脖子後面問道: 「怎麼那個地方有一片血跡?」 周炳伸手摸了一下道:「多半是蚊子咬的。」 媽媽歎口氣道:「瞎,都那麼大的人了,還不會趕蚊子!把蚊子趕淨,才放帳子嘛!我又不能跟在你身邊,你自己又不趕快娶個人!」 周炳衝口而出地接上道:「我就要娶媳婦了。如今就是回來跟你們商量。」周楊氏這一樂,真是非同小可。她連忙抓住小兒子的大手,問是哪家姑娘,人品怎樣。區蘇聽說,也抱了小把戲過來,一同盤問。周炳抱過周賢,細細地把胡柳的性格、手藝、相貌、為人,一件件對她們說。區蘇聽了,讚不絕口。周楊氏是見過她的,那顆心喜歡得就要跳了出來,可是臉上裝做鎮靜道:「你喜歡了,娘沒有不喜歡的。不過這樣大事,該問問爹。也該聽聽嫂嫂、姐姐,看她們怎麼說。頂好還能對對年庚八字!」 周炳不回答,只是抱著周賢,將他左看一看,右瞧一瞧,覺著他一會兒象二哥周榕,一會兒象大哥周金;一會兒象二嫂區蘇,一會兒卻又象表姐區桃。他愛這侄兒愛得不得了,就拿嘴巴上那幾根稀疏鬍子去戳他的小臉蛋。那小把戲把臉擰過來、擰過去,叫那幾根軟毛戳痛了,就呀呀地哭了起來。周楊氏心疼了,一把搶過小孫子,嘴裡低聲抱怨道:「怎麼呢,怎麼呢。人家好好地,你又要撩人家!」周炳搓著兩手道:「孫子嘛,有什麼希罕的?將來你要多少,我給你送來多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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