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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七


  區卓跟胡松最為投契,也就立刻接上說:「咱們能看著他稽查站橫地霸道、老百姓無辜受害不管麼?」第三派是邵煜和關傑。邵煜說,「那些事情,做是要做的。可是咱們打了鄉公所,打了何福蔭堂,打了公安稽查站,人家又換來了軍隊,——咱們怎麼辦?還打不打?迫擊炮說只要打這些,不打廣州也行。那分明不對!」關傑也說:「對。事兒沒有錯。區細不對,還是他的不對。可是周家二哥不比區細,他說的話斤兩不同,咱們也得好好兒仔細斟酌。」第四派是陶華,周炳和馬明。為了避免在混亂之上再加混亂,他們自始自終,只是靜靜地深思著,一言不發。天空那個月亮儘管十分清朗,十分柔和,十分逗人,可是這些漢子們都把她忘了。

  ……

  第二天早上,周炳起得稍為遲了一些。他用冷水沖了一個涼,精神頗為振作。回到房間,穿好衣服,忽然發見一位順德阿姐,站在他的房門口。這位阿姐梳著長辮子,年紀在三十上下,五官端正,鼻子不高,眼睛略小,眼睛周圍有一些雀斑,神態端莊而穩重。周炳看見她,一步跳到她跟前,緊緊抓住她的兩手,雙腳在地上蹦跳,久久不停。他的嘴也不停地叫喚著:「章蝦大姐!章蝦大姐!……」原來她就是省港大罷工時候的香港洋務工人章蝦,罷工結束以後轉為沙面洋務工人,廣州起義失敗以後,又和黃群一道轉去順德做繅絲女工的。周炳從上海回來之後,倒是看見了黃群幾回,惟獨她、卻一次也沒見過。這回忽然碰面,完全出乎意料之外,所以高興得雙腳蹦跳,不能自持。章蝦望著他,眼圈發紅,說不出話,慢慢地就流下淚來。後來擦了擦眼淚,也不進房裡去坐,就急急忙忙地站著告訴周炳道:

  「快走!古滔約你在仙汾市娛樂街錦華洋貨鋪門口見面,現在!」

  周炳不聽還好,一聽之後,更加瞠目結舌,驚喜欲狂。這古滔原是省港大罷工時候的香港印刷工人,後來廣州起義,也在普興印刷廠做工的,多年不見了,如今忽然約他見面,其中必定大有緣故。他搖著章蝦大姐的手,說:「你就不坐一坐麼?」章蝦說,「我還得趕回容奇,不坐了。」兩人一道從震光小學走出來,沿路周炳把這幾年的情形,給她講了個大概。臨分手的時候,兩人依依不捨,看來真象一雙親姐弟。後來周炳又站在路邊,望著章蝦的背影,一直到她轉了彎,望不見了,才甩開大步,直奔仙汾市而去。他走得真快,不久就進了仙汾市,轉入娛樂街,一找,果然有間錦華洋貨鋪。門面不大,裝璜佈置,倒算可以,只是門口並沒有人影兒。他在門口來回走了三遍,忽然洋貨鋪裡面有一種熟悉的聲音叫道:

  「周炳!」

  周炳一聽,嚇得出了一身冷汗,再定神一看,原來櫃檯裡面站著的不是別人,正是省港大罷工時候的沙面洋務工人洪偉。他年紀大約三十四、五,瘦削臉孔,一身買賣人打扮,和藹熱情地對門外的客人拱著手。周炳差一點兒失聲嚷了出來。他一步跳進鋪面,就要拉洪偉的手。洪偉保持著自己掌櫃的身分,笑笑地招呼道:「要買什麼東西麼?」隨後又低聲加上道:「你得象個顧客的樣子!」周炳沒料到約好古滔,卻見著洪偉,正想問個究竟,又不許他說話,還要他裝個顧客的樣子。他不知道這顧客該怎麼個裝法,只好兩眼無神地望著玻璃貨櫃,心不在焉,很不痛快。忽然之間,他覺著有一個矮小的身影,從外面晃了進來,又聽見一種清亮的嗓子高聲叫道:

  「掌櫃的,有禿尾龍牌的毛巾沒有?」

  周炳順著這熟悉的聲音望去,卻見一個身材矮小的漢子,年紀已經三十六、七,長臉上長著一個圓鼻子,工人打扮,風度沉實,正是古滔。他一把抓住古滔那沾滿了黑色油墨的手,就要問短問長。古滔使勁捏了捏他的手,就放開了,說「這裡不是傾談的地方,跟我回外寓去。要記住,你是教書先生,我是印刷工人……」周炳聽他這麼吩咐,就不再說話,默默無言地跟著他走了出去。他倆一前一後,一直走到汾江岸邊一片木頭房子前面,才停了下來。原來這一片木頭房子,是一個工人住宅區。

  那些廠房住不下的工人和他們的老婆孩子,都集中居住在這裡。古滔領著周炳,來到一間獨門的木屋,有一個前廳,有一個後房的,推開大門,一面叫道:「來了,來了!」周炳不明白他跟誰說話,正在納悶兒,忽然見後房走出一個比古滔年輕、個子更矮,可是比他寬橫強健得多的男人來。這個人正是周炳盼望多時,可又遍找不獲的共產黨員,「研究家」冼鑒。周炳一步跳上去,兩隻碗口粗細的胳膊將冼鑒抱了起來,很久不肯放下。後來,他們三個人一齊動手做飯,一邊做,一邊談。飯做好了,一齊動手吃飯,一邊吃、一邊談。吃完了飯,古滔勸冼鑒睡一睡,他不肯,還是和他兩人說話。談到當前的形勢,冼鑒沉著有力地告訴他們道:

  「咱們的紅軍壯大了!咱們的蘇區鞏固了!咱們受了沉重的打擊,咱們經歷了重重的苦難,可是咱們到底站住了,站穩了。紅軍跟蘇區,這是咱們党的創造,這是咱們每個人的希望,——偉大的希望!」

  他這樣說的時候,他的腦袋總是向上仰著,兩眼熠熠閃光,給別人的感覺是強壯、有力,令人增加無限的勇氣。只是在提起譚檳的時候,他的倔強的頭才搭拉下來了。他使喚一種不平常的低沉的聲音向他們證實道:「組織上做了很詳細的調查。結果是……沒有別的可能……他犧牲了!那地點大概就在震南公安稽查站的範圍以內。」

  過了一會兒,他又對周炳說:「你們打了那班烏龜王八,燒了那個狗竇,真是做得對,做得好。應該懲罰他們!」周炳聽了,渾身是勁兒,對著冼鑒訴苦道:「可不!還有人說我們這樣做不對呢,說我們這樣做是個人的勇敢,沒用呢!你看激死人,不激死人?我們這樣做不對,又該怎麼做才對?」

  往後他又把打鄉公所,胡杏回家,農場罷工,有關譚檳的謠言,何家要人,西水成災,李子木無恥,區細離隊,南渡口搶糧,一直到火燒稽查站,都對冼鑒、古滔兩人說了一遍,隨後又談了談周榕的看法,和區細、馬有兩人的主張,最後他噘著嘴唇,又用兩個手指揪著自己的下巴,說:「喏,你們瞧,這些事情哪件該辦,哪件不該辦,我們怎麼知道?想問問你們,又怎麼找得著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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